作者:郝曼宁 图\张博然
导语:当自驾游越来越随意时,我们反而开始怀念老时光里沿着铁轨慢行某一条线路的旅途。崭新的高铁动车抹去了绿皮火车的复古情结,却换来了快速舒适的现代体验。一条新鲜的火车线路被山海间性格迥异的有趣站点悄然连起,一次循轨慢行足够浪漫。
福建省——福州市——连江县——筱埕镇——定海村
我的东南海岸线之旅从福州开始,到温州结束。这段被称作“温福高铁”的线段构成了出发的动因,一路上,我找到背包女游侠的感觉。连江是离定海最近的县城,如果不是这次沿途选址,也许我永远不会来到这里,这个依山傍海的地方似乎没什么特别,却让我“奢侈”地留宿了两晚。
定海古城远望过去是一个孤独的存在。依山傍海,城墙矗立,在一片倾斜的山坡上宁静自持,没有任何企图和怨言。这个季节,海带的收获期还没有到来,冬夏交替的尴尬时间里,天色与海色都不那么透彻,本来富裕的阳光也呈现出少见的羞赧,所以除了我,村庄里这天没有什么外人。
我仅有的计划只是爬到古城的高处,俯瞰整个山海相连的古城聚落。陡峭的石阶上铺散着新鲜的泥土和青草,沿阶排列的老屋收起灰黑的色调,在烈日的炙烤下焕发着奇诡的光泽。我只身走在上山的路上,怀着一种误入桃花源的窃喜。
从野花田到海岸线,定海的气韵随着视野的延展和脚程的累积而舒缓地蔓延。这一段路可以算是我所走过的最美徒步线路之一,从星星点点随风摇摆的野花之海开始,到金光灿灿层层叠叠的沙滩结束,途中需要花点力气去翻越一座小山,但海边山地的起伏和随着山势而变幻构图的海岸线让这一段看似辛苦的徒步乐趣频频。在路上遇到本地农妇,看看她们刚刚采摘下来的蔬菜,逗逗她们的黄狗和家禽,然后跟着她们回家喝一碗解暑的凉茶,在竹篱围成的院子里聊一会家长里短的人间琐事。
海浪在山谷间回荡着剧烈的轰响,声音稳健、持续,永远没有尽头,从来不曾休止,像是发誓要把相邻的陆地和村庄吞没一样。我伫立在山坡顶端的一株古榕树下,贪婪地俯瞰着这片淳朴而清丽的地方。山风混合着海风穿过我的身体,毫无目的地到处流浪。
福建省——宁德市——霍童镇
霍童是我此行期待值最高的一站,因为每年农历二月初二,这个地处山中的古镇都会举行全年最盛大的花灯游街,早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霍童线狮也将在此时全力以赴,一展风姿。
从连江高铁站开往宁德霍童的火车像地铁一样方便,只需要21 分钟的车程,就结束了这段穿行于福建绿野间的铁轨之旅。我站在宁德站台上,看到天色还不算晚,决定继续奔走,搭车去客运站,赶末班车离开宁德市区,直入霍童。
山上的湿凉让我在一车欢喜回家的本地人之中显得有一点不同,饥肠辘辘和语言不通让我像脚边的背包一样陷入沉默。小巴里一片漆黑,荧光屏上播放着有点年头的港产动作片,没有人注意剧情,“嘿嘿哈哈”的背景音和叽里呱啦的方言搅拌在一起,衬托着车窗外无迹可寻的夜色,通往霍童的山路在一种魔幻的氛围中起起伏伏。
二月初二当天一早,我又容光焕发地出现在古镇老街上。故宅一字排开,户户开放,一家家精致典雅的庭院赤诚相待。在一座古朴而精致的宅院里,我第一次见到黄振坚。“我就是线狮队的,”他有点羞涩地朝我笑了一下,“不过今天晚上的灯会没有线狮,估计要再过三四天才通知我们晚上上场。”这个坏消息让我有点沮丧,毕竟这趟行程的时间线完全是按照霍童的灯会来制订的,眼看着就要跟它擦肩而过,未免可惜。小黄察觉到了我的为难,随即盛情邀请我跟他一起去线狮队逛逛。“你要看的话,我们每天中午在线狮馆里有演出,但是那个得买票,你别去了,今天下午3 点有人请我们去郑村祠堂,不远,免费的,去看那场吧!”
还没到村口,密集的锣鼓点让我忍不住跑了过去,生怕错过什么精彩段落。所幸锣鼓点只是暖场,表演还没有正式开始。我看到小黄和他的队友们换上了统一服装,清一色的小鲜肉阵容,二十上下的年纪、朝气蓬勃的精气神、因为大运动量而健硕有力的身体,顿时让我觉得眼前一亮。
演出开始,以小黄为核心的“鲜肉线狮队”在纯手工木制流动舞台后面站好队形,每人控制两根特质的绳子,也就是“线狮”的“线”。这些线就是控制狮子的“神经”,先穿过舞台顶部的固定孔,连接狮子和舞狮队员,利用轮滑原理,全靠舞狮人身体协调、经验判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来掌控整场演出,体力消耗极大,也需要极强的观察力和判断力。
演出结束后,我跟着小黄和他的朋友们一路推着木舞台回库,两个小伙子开心地趴在高高的舞台顶上,迎着傍晚的夕阳一路欢笑,我想象着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有了日落归家的喜悦。
福建省——宁德市——霞浦县
火车进站之前,我一直以为霞浦是一个质朴怀旧的小地方,而它的紧跟时代步伐和专业性却意外地超乎我的想象。
首先,我看到的是一座处处崭新的县城。也许是刚刚离开定海和霍童的缘故,这种扑面而来的城市气息让我一时间有些不适应。火车站前的出租车坐地起价,不愿打表,家家如此,只能就范。
在去酒店的路上,一家接一家崭新的酒店、餐厅、足疗养生馆在马路两旁闪过,其中还有一家名叫“摄影主题酒店”。
“早知道霞浦是这个情况,就用不着提前订酒店了。”我忍不住跟出租车司机苦笑道。想不到他回应:" 现在是季节不好,旺季房也难订。"我拨通了网上被人推荐的包车司机电话,说像今天傍晚就去趟小皓,只是一个地方来回,在滩涂边看看夕阳,问车费怎么算。对方开价350 元,说现在有点忙不开,但可以调度别人过来接。没想到在这个清淡的季节,跑一趟不到100 公里的路要这么贵,我苦笑一番,也没有其他办法,最终跟出租车司机谈好,直接坐他的车去小皓,200 元往返。
和我的期待值相比,霞浦的滩涂着实令人失望。也许是来的季节不对,从最著名的“观赏滩涂日落胜地”制高点向下眺望,只有白闪闪的水面反射着天空苍白的颜色,一片迷蒙之下,与想象中的壮丽无缘。
第二天一早,我还是不甘心地起了个大早,找了另一辆车去观赏滩涂日出胜地北岐。还不到清晨6 点,山坡下的停车场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一条小径爬坡上去,装备齐整的“摄影家”们已经沿着人工修葺的观景台一路排开,队尾长长地甩在几十米开外。长枪短炮三脚架是标配,冲锋衣对讲机是身份的象征。就在不远处,一位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师”操持着对讲机,充满激情地遥控着山下滩涂上被雇来的几个“渔民”,撒网、采海带一个都不能少,一声令下,马上跟着金主的调度进入状态,即使在不对的时间和心情下,表演起来还是相当敬业,一板一眼。这些狂热的摄影爱好者们有的是报名参加“滩涂摄影团”的成员,有的是三两结伴,通常来自福建省内,各种摄影家协会的同僚,遇到这种有人花钱雇模特,可以在旁“蹭拍”的好事自然亢奋,彼此间也无太多“同行相轻”的戒心,隔着人墙,以呼喊的方式交换着彼此的光圈快门ISO 数据,水面上的模特敬业地演着,山腰上的摄影师专业地拍着,频率极高的快门声虽无章法,但绝对热闹。
福建省——福鼎市——秦屿镇——太姥山景区
我一直把福鼎太姥山和《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天姥山画上等号。一个门票价格不菲的5A 级国内景区,本来没有抱多大兴趣,只是为了给这趟旅途增添一天徒步登山的内容。
持续多日的阴天和大风让我对太姥山的第一印象尤为深刻。从太姥山高铁站出来,有直通景区的班车,车程大概40 分钟,不过到达时已经是阴风阵阵的傍晚。我在景区里面的山脚下预定了住处,匆匆吃了一碗热汤面,就回去休整,准备第二天一早上山。
在我的想象里,太姥山也许和国内其他的名山大川没有什么分别,千篇一律的石阶、凉亭、一线天、山中庙宇、茶叶蛋和烤肠快餐面。所幸的是,它打破了想象中的平庸,争气地成为了此行线路中值得怀念的一站。
天气的晦暗色彩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好在我在昨晚寒冷的预警下做足了准备,把带来的所有衣服都武装上身,虽然看起来长长短短十分搞怪,但温度比风度重要永远是户外活动的准则。
独特的地理结构和山海相连的绝妙位置是我留恋它的第一个理由。行走于山间,总能碰上那些不太寻常的矿物质岩石,色彩迥异,附着濡湿的苔藓,别有一番未经人工雕琢的野趣。当然,以国人的想象力,尤其是景区规划人员的想象力,那些本来无意成为景点的石头们纷纷被冠名,从入口处开始,一路陪伴,看似惟妙惟肖,应了大自然鬼斧神工的说法,实则反而被下了无必要的定义,限制了来往过客对自然之物的想象力。
“别有洞天”和“狭路相逢”是我对太姥山念念不忘的另两个关键词。因为在整个攀山越岭的过程中,我几乎化身成了一只“鼹鼠人”,时而直立行走,时而挤着石头前进,经常需要体会“在夹缝中求生存”的窘境和乐趣。坦白讲,我也算走过国内景区里各种大大小小的“一线天”,如此狭窄而数量众多的山洞和隧道还真让我好好体验了一把鼹鼠精神。
在艰辛地穿越了若干洞穴和山缝之后,一路上行的石阶最终通往白云寺。这座始建于清朝的古刹正在进行着大刀阔斧的整修,游人寥寥,闲坐片刻,观赏僧人和信众的互动。按照门票背后的地图,这个地点应该算是西环线的终点,如果不想走回头路,可以从这里开始继续东探,顺路下山。
其实整个太姥山很像一座异军突起的乱石迷阵,层层叠叠、曲曲折折的路径让人难以判断通往何处。当然条条道路能下山,索性跟着寺院僧人和护院狗爬上没有石阶、只有土路的后山,一路也学着他们的闲散,脚步所至,便是通途。
浙江省——温州市——苍南县——桥墩镇——碗窑村
高铁列车沿着东南海岸线向北延伸,十几分钟的时间,离开福建境内太姥山,进入浙江境内苍南县。这个又被称为“灵溪”的地方只是个中转站,而碗窑,被我的想象力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神秘色彩。
我拾级而上悄悄进村,沿途经过的若干水碓在山上流泉的作用力下有条不紊地运转,无人值守的捣臼形成半自动生产流水线。这座始建于明洪武年间的村落由先人充分考虑阳光、水源等作用,坐北朝南,依山傍水地建在台风不易吹到的凹形的山坡上,层层拾级而筑,宛如一座山城。
村中戏台和三官殿、石壁脚朱氏祖宅、半岭八角楼陈氏祖宅等建筑最为精巧。古戏台不见一枚铁钉,彩漆描绘的戏文故事十分精致,印证了碗窑曾经的繁华。村中还有难得一见的内置油盏,用绳索升降添油照明的“天灯”,完整保留着商品经济萌芽时期以手工业为中心的古老村落形态。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的快感在这里很容易实现。不需要什么指引,只一路溯溪而上,便自然走到了桃花夹道的三折瀑。栈道上回望身后的碗窑,看到黛瓦层层叠叠地掩映在桃花谷里,周围山涧成群,村口河水流过,背倚山色苍翠,俨然一处藏匿于青山翠谷深处的世外桃源。
碗窑当然以做碗烧窑得名。据当地《巫氏宗谱》记载,清雍正十一年(1733 年),桥墩巫氏十五世由福建汀州连邑迁居桥墩蕉滩,见这里高岭土贮量丰富,发展陶瓷业得天独厚,重操旧业,以陶碗传家,初创了陶瓷工业。后迁于此,将此地称为碗窑。
清末民初,陶瓷业最为鼎盛时,窑工多达四五百人。村民们引溪流穿村而过,流经家家户户门口,以水流冲力带动沉重的水碓研磨瓷土,又以瓷土制成碗、盆、壶、罐等器物的坯胎,晾干后装入炉窑,经过四五个小时的高温焙烧,然后涂上青花釉彩,运往温州、宁波和闽、沪、赣、粤、皖、鲁等地销售。最繁忙时40 多个水碓、18 条龙窑一齐开工,整村彻夜不眠。那座建于康熙年间的13 级龙窑至今还保存完好,以砖土砌就,沿山坡扶摇而上,也称“阶级窑”。窑上盖有瓦棚,窑从下端点火,上端出烟,用的仍是原始的焙烧方法。碗窑的每件成品从舂土到出窑,必须要经过舂土、洗土、拌土、制坯、画花、舂釉、洗釉、刮脚、入窑、烧窑、出窑、分级等十几道工序,全凭手工操作。时代演进的冲击让这一切戛然而止在上世纪80 年代,那些能工巧匠失去的不只是经营生计的来源,更是施展才能的舞台。
碗窑一日,更像是回归到一个和现实生活完全间离的古典生活语境中,漫溯一种把来自过去的朴素美学转变为引导未来的生活方式。倘若那些竹篱、茅舍、窑址、鸡鸭和桃花不曾如此真实、美满地组合在一起,这一次沿着海岸铁轨由南向北的游荡便少了几分隐遁红尘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