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氤氲中的安溪茶事

作者:陆毅  插画/付璐
导语:中国当代的“茶叶炒作史”始于铁观音。1993年,有人在泉州某拍卖会上花一万元买了1斤铁观音,令当时平均月工资仅几百元的国人瞠目结舌;1999年,一百克铁观音在香港前无古人地拍出十一万港元的天价,这次令全世界都看不懂了。正值清明春茶节,我在一片烟雨迷蒙中来到闽南,目的就是想“看懂”这种敢为天下先的传奇茶叶。
茶香氤氲中的安溪茶事

泉州“古厝茶坊”中极尽舒适的午后时光。

泉州 西街茶话会

  在中国当代的“茶叶炒作史”上,“爱拼才会赢”的闽南人一直充当着“排头兵”的角色,从铁观音炒到普洱,又从大红袍炒到黑茶。闽南人爱炒作茶,但更爱喝茶。
  当我在泉州西街见到谢敬雄时,他正喝着刚刚从安溪带回来的当季铁观音,屋中满溢着浓香,在中国所有的茶叶中,再没有哪一种能香过铁观音的了。谢敬雄是这座闽南古城中出了名的“茶虫”,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出钱在安溪包了一小块茶田,每到茶季,他便会去安溪的大山中“蹲茶”——蹲在茶农家亲眼看着茶叶被制作出来,然后在第一时间买走。按照铁观音的传统制作手法,茶叶在采摘后必须于当晚炒制完成,因为夜里的温度、湿度均最合适;于是这一蹲,至少就是一天一夜。
  每次从安溪“蹲回”好茶叶,谢敬雄便会将朋友们都唤到西街的老宅中一同品茗。谢家本是泉州的大户,祖宅面积颇大,但历经岁月变迁后,如今只剩下小小的一方庭院。在西街这一带,还保留着很多类似的古宅旧院,几乎每家打开窗户或推开院门,都可以一眼看见开元寺的东、西二塔。这两座石塔是古泉州的标志,过去航行于“海上丝绸之路”的商船远远望见海平面上冒出来的这两座塔时,他们便知道,“海上丝路”的门户和“东方第一大港”就要到了。在那个时候,包括铁观音在内的乌龙茶是这个港口最主要的外贸商品,西方人对茶的称谓“Tea”便是源于闽南方言中的茶(Tay)。
  谢敬雄为我倒了一杯茶,我举杯在手,一饮而尽,满嘴都是铁观音的浓香,只觉得杯子太小,喝得实在不过瘾。看到我如此“豪饮”,谢敬雄乐了,幽幽地对我说:“你这样喝可真是有些浪费啊,这样的茶一年也就能出几斤。”直说得我有些脸红。
  泉州与福州、厦门为邻,但这三座距离颇近的城市如今却是完全不同的三种气质:福州热衷于拆旧建新,“土豪气质”越来越浓;厦门讲的是“台湾腔”,装的是“海归范儿”;夹在中间的泉州则更像是一个没落的贵族,安静而淡定,只管独守着自己的“精神高地”。于是,居住于泉州古城中的街坊们似乎都沾染上了这样一种“贵族气质”,即使身居贫宅陋室,却也会对生活的细节百般讲究,尤为明显的,便是喝茶这事儿。所以也难怪谢敬雄会对我这种极其“不讲究”的喝茶方式看不过眼。
  就这样,在茶香氤氲的老屋中,谢敬雄和我“讲究”起了铁观音。都说铁观音是安溪地产的最好,但其实也有“内安溪”和“外安溪”之别,“内”指的是最适宜茶树生长的高海拔山区,“外”则是交通更方便的平原地区。喝茶都讲究“春茶”,但铁观音却是四季都有出产,最热闹的茶季在秋天,最绝妙的口味则出自“冬茶”。铁观音在制作时对环境要求很高,所以现在茶农大都是在恒温恒湿的空调房中炒制茶叶的,如此制茶的成功率很高,但出来的“空调茶”香味很薄,通常在三泡之后便没有味道了。这就是为什么像谢敬雄这样的“讲究人”每年都会不辞劳苦地去山中“蹲茶”,因为只有严格按照传统手法在夜间炒制而成的铁观音,才能真正令他们进入到“茗茶”的意境当中。
  如此“安溪长、安溪短”地一通讲究,早已令我的心绪飞出了泉州城,飞到安溪的大山中“找茶”去了。
茶香氤氲中的安溪茶事

安溪铁观音其实是一道充满市井生活气息的街头风景,如此文雅的茶道表演只会出现在舞台上或迎接领导的仪式上。(图/ 宋小虎)

  安溪 迟到的访客
  车出泉州不久,便一头扎进了戴云山脉的绿色怀抱。福建是中国内地“最绿”的省份,生机勃勃的绿色无处不在,这其中有很多便是茶园。戴云山脉横亘于福建中部,号称“闽中屋脊”。事实上,“地无三尺平”这话一样适用于福建,全省山峦起伏,而福建的茶便是因山而兴。
  这道“屋脊”令来自东海的水汽上升,形成云雨,同时又阻挡住了来自北方的冷空气,为茶树的生长提供了绝佳的环境。因而无论是戴云山脉,还是武夷山脉,好茶均产自南坡,山脉北麓是绝无好茶的。
  安溪县城被包裹在这浓浓的绿意当中。一进县城,我便被一阵阵热闹的鞭炮声吸引到了凤山脚下的城隍庙。我本以为自己好运,碰到了城隍爷出巡,结果发现只是一位台胞回家省亲。安溪是台胞最主要的祖籍地之一,东南亚地区也生活着很多安溪籍的侨民,如今的这座城隍庙,就是由安溪在新加坡的侨亲于上世纪90 年代捐资重建的。
  伴随着安溪人远走他乡的脚步,安溪的茶叶也走出了戴云山区,走向了全世界。台湾岛的名产“包种茶”便是在清代由安溪人传入的,那时正值安溪茶叶最兴盛的时期,所出产的茶叶主要通过厦门港输往英国。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侨居东南亚的安溪人开起了100 余家茶号,安溪的茶叶又开始大量输往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菲律宾等地。“二战”爆发后,安溪茶叶外销的通路被阻断,新中国成立后,又长期受到计划经济的制约,大量茶厂倒闭,茶田荒废,安溪制茶业一度陷入绝境。
  1979 年,日本青春偶像组合“绯红少女”的一句“喝乌龙茶帮我减肥”的广告语,令日本迅速刮起乌龙茶热,之后的30年间,日本的乌龙茶年进口量由2 吨猛增至2 万吨,而这其中主要便是铁观音。借着日本的乌龙茶热,安溪制茶业又恢复了生机,如今安溪所生产的茶叶中,80% 均输往日本。
  创制于18 世纪初的铁观音,其实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都处于“墙里开花墙外香”的状态,国人开始热衷于铁观音,只是近一二十年间的事。而安溪这座小山城,也早在200 多年前就名闻世界了,如我这样慕名而来的访客,其实都已经迟到2 个多世纪了。
  猛烈的鞭炮声响过,城隍庙前升起了浓浓的烟雾,我腾云驾雾般地走进城隍庙,一层又一层的神殿依山而建,层层攀升,让我感觉仿佛正从人间攀上仙境,而凤山上的“茶叶大观园”也确有几分“空中花园”的姿色,种植着安溪境内所产的各种乌龙茶,除了铁观音,还有梅占、黄旦、本山、奇兰……名字都极尽雅致。
  站在凤山上,越过城隍庙极尽繁复的彩饰屋脊,正好将整个安溪县城收在眼底。说是县城,却比很多二三级城市建得还要气派,古老的文庙旁高耸着一幢幢崭新的商品楼,远处市郊外甚至还起了一片以“行政服务中心”为名的现代化写字楼。
  “要致富,种茶树”,这在安溪早已不是一句劝人向上的口号,而是落实成真的现实。当地茶农编了这样一首现代茶歌:“茶山茶树千万枞,阮爱小妹你一人,评着茶王才敢讲,请你县城住套房。县城套房睡同铺,这厝茶园也要顾,经营茶叶好出路,孩子读书有前途……”而如今想在安溪县城住套房,每平方米的房价早已超过了1 万元,即使是在县城周边的新区,也得七八千元。
茶香氤氲中的安溪茶事

为游客安排的采茶表演。采茶女身着的蓝印花棉布是安溪地区的另一种著名特产。(图/林淑芬)

  蓬莱 嗜茶的神仙
  此蓬莱非彼蓬莱,却也是仙山一座,山上有座清水岩寺,寺里有个清水祖师。
  这个看上去有些恐怖的黑面神仙被奉为“雨神”,在闽南文化圈中的影响丝毫不次于那个著名的妈祖,单是在台湾的信众就超过100 万人,在全世界的信众则过亿。
  2010 年,清水岩寺的祖师金身曾赴台湾巡香一个月,盛况空前。如今回安溪省亲的台胞和侨胞,都是一定要去蓬莱山上“拜拜”的。
  蓬莱山上不仅有神仙,还有我想找的茶园。昨天拜访城隍爷时,我看到供桌上排摆的都是斟满香茶的茶盅,以前只见过以酒敬神的,看来神仙们来到安溪茶乡,也改成“茶口”了。而如今的这个清水祖师似乎比城隍爷还要嗜茶,索性在自己的仙山上种上了大片的茶树,而且还是堪当“样板工程”的有机茶园,名曰“半岭亭生态茶园”。
  乍看上去,这片位于半山腰的茶园和我一路见到的茶园似乎并没有太多区别,只是绿意更浓一些——因为在茶树间栽种了很多柿子树、龙眼树和凤凰木。烧山、种茶,这是安溪沿袭了几百年的农业生产图景,经常可以看到一整座山上全是茶田,光秃秃的,像是整个被人工雕琢了一番似的,对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很大;而未来的茶园,则是生态优化的茶园。与茶树混种的不仅有树木,还有田埂上的黄花菜,这种根系发达的植物是天然的绿肥,一旦腐烂分解,能够为土壤增加大量有机质。再仔细观瞧,我发现茶园中还竖着很多太阳能板,原来那是太阳能茶虫灯,可以全面减少茶农对杀虫剂的依赖。
  站在这片预示着安溪未来的茶园中,我尽情地呼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一块块如日本园林般精致的茶园从我身边向山下铺陈开去,山下小学校中大喇叭里的音乐声驾乘着清风飘然而至,令我生出几分飘飘欲仙的感觉。我随手摘了一片茶叶,放在口中嚼了嚼,那味道又苦又涩,丝毫没有我所熟悉的茶叶的清香。那么,在很久以前,人们又是如何发现这种苦涩的叶子竟然可以加工成爽口的饮料的呢?难道真是得了神仙的点化不成?
  在安溪众所周知的一则关于铁观音的传说,似乎印证着我的猜测:从前有个笃信佛教的茶农,感念于他的虔诚,一晚观音托梦于他,引他在乱石当中发现一株茶树,第二日醒来,茶农按照梦中所示果然找到那株茶树,于是移植回家,按照梦中观音的指点种于一口铁鼎当中,“铁观音”由此得名。
  唯物主义的导师们曾告诉我们:人们在遇到解释不了的事情时才会相信鬼神。我想安溪人一定是想不通,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铁观音这么好喝的饮料,所以才想出这个故事的吧?
茶香氤氲中的安溪茶事

在闽南地区旅行,几乎随处都可以见到坐在自家门口挑拣毛茶的当地女性。(图/宋小虎)

  感德 茶的夜市
  虽已见到漫山的茶园,但我还未踏入在泉州时谢敬雄所说的“内安溪”地区,而我接下来要走访的感德镇,则是一个可以真正令我“由外及内”了解铁观音的地方。这个小镇深藏在安溪西部的崇山峻岭当中,几乎已经到了晋江源,是最有代表性的“内安溪”区域之一。
  车出安溪县城,溯西溪而行,穿行于青山翠谷之间。时值清明时节,山间云雾缭绕,那挥之不去的绿意被晕染得更加浓郁。现在是山中最美的季节,随处看去,都是一幅充满中国古典韵味的山水画;但对于铁观音制作而言,却不是最好的季节。
  即使在现代化的今天,制茶仍是一件靠天吃饭的事情,没有太阳,就完不成晒青等程序。所以铁观音最热闹的茶季并不是在阴雨连绵的春季,而是要迟至于阳光灿烂的秋季。
  沿途散落着不少村庄,很多还是白墙黑瓦的传统模样,在那些民居敞开式的二楼晾房中,总能看见一摞摞用竹箩盛装起来的鲜绿色茶叶。行进间,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司机转回头对我说:“来,下车,喝茶!”我这才发现,村民将茶摊都摆在了村口外的公路边,每个茶摊中都摆着统一式样的不锈钢茶桌,茶桌上摆着喝铁观音专用的盖碗,桌下连着烧水用的煤气罐,桌旁靠着好几麻袋的新鲜“毛茶”(制作完成但还未经筛选的茶叶),整条山道上都飘着铁观音的香味。
  “山里的老乡真好客啊!”我和司机打趣道。当然,这些茶摊并不是为了迎客的,每逢茶季,安溪山中几乎每个村庄都会在公路边摆开这样的市集,向往来的客人推销本村的茶叶,如我这样明显是“蹭茶”喝的,老乡们也会笑脸相迎,对于他们来说,几泡茶叶实在算不得什么,只当是聊天解闷了。这才想起,我这个“可乐迷”自打进入安溪境内后就再未买过一瓶饮料,在这个“茶叶王国”,似乎随时随地都有一泡功夫茶在等着我。
  看到路边醒目的“中国茶叶第一镇”的卧石,也就到了感德镇。虽然只是山区中的一座偏镇,却因为茶叶交易而显得生机勃勃,镇上随处都是茶叶厂和茶叶店,即使是在镇上,所有的空地也都被见缝插针地种上了茶树。我在小镇上喝了一圈功夫茶,采购了几袋喷香的新茶,不知不觉中就到了晚上。
  本以为这座山区小镇的夜生活会很贫乏无趣,不料入夜后的感德比白天还要热闹,灯火通明的街道变身为夜市,夜市的主角不是美食和啤酒,而是茶。
  一家家茶叶铺在门前挂上雪亮的灯泡,摆出我白天见过的那种“一体式”不锈钢茶桌,茶叶店的老板倚在茶桌后面,坐等七里八乡的茶农们将刚做好的茶叶用大麻袋背来。一旦有茶农上门,店老板便会从那些麻袋中取出一小把茶叶,放入盖碗当中,冲上沸水,闷上一会儿,然后取盖闻香,再用一把小勺子舀上一点儿茶汤,放在口中细细咂摸,那样子派头十足。
  这些茶叶店老板虽然貌不惊人,却个个都是品茶鉴茶的高手,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和味觉,于是,在以茶为乐的闽南地区,又生出了“斗茶”之风,从铁观音的发源地安溪一直“斗”到港台地区,比的就是品鉴茶叶的本领,在斗茶大赛中脱颖而出的“茶王”往往会名利双收。
  如果茶农和茶叶店老板没谈拢,便又会背着茶叶去另一家茶铺碰运气,于是,整条街上人来人往、水汽蒸腾、茶香四溢,直让我这个不通茶道、不辨茶香的“大外行”也禁不住生出了“闻香识得观音面,不辞长作安溪人”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