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辉 | 演员必须是每一个人

剖析自我不是梁家辉擅长的事, 他说演员就是必须成为每一个人。

梁家辉 | 演员必须是每一个人

梁家辉

演员梁家辉的文字同他塑造的角色一样精彩。在出版的两本文集中,他写虫鸟、写天光、写季节,当然也有如命运这样宏大的命题。他尤爱写秋,例如其中一篇写道:“和夏天不同,秋天是冷静的季节,它没有夏天的热情浪漫,只有淡淡的幽情,就像一个饱经世故的人,不肯随便把感情表露出来似的。”梁家辉说秋要决定什么可以留下来对抗严冬,什么将被风吹落入土,看着满地落叶,自己不由地嫌它有点冷酷无情。

他觉得人也许不得不如秋一般,“这是生存之道吧。”

2019 年的秋,梁家辉忙于工作,已经没空去留意周遭变化,却也在不经意间将它涂进了画里。在海拔4800 米的山脊某处,梁家辉画了自己居住的小木屋的厨房;同伴徐锦江和两位藏民,还有一头晃在眼前的小牛。因为受邀参加《一路成年》的录制,梁家辉得以和两个女儿开启了一段旅程。这是一档聚焦青春期与“更年期”代际成长的青春励志真人秀,第一站便落脚在四川康定。

个人生活一向低调的梁家辉,怎么会选择参加一档真人秀,还是带着一对双胞胎女儿?他直言这些年并未刻意保护过私人生活,因为“现在这个世界没有保护的余地”。在没有防火墙的时代,键盘和鼠标足以帮人检索出一切。

梁家辉曾一度认为演员应该保持一定程度上的神秘,在荧幕上以角色震惊观众是某种专属于这个职业的成就感。

而如今,想要了解一个人的“历史”大概只需要几秒钟。女儿们生活在这样的年代,留着时代烙在她们身上的痕迹——喜欢自拍,乐于分享。作为父亲,梁家辉从不阻拦,并且觉得既然如此,那不如就索性随了大势去。更何况梁家向来一同出行,能有一个单独和女儿们相处的机会,他觉得珍贵也新鲜。“而且我觉得他们这个命题提的挺好,一路成年,在确定参加之后我突然想到:这个节目是为了我们还是为了孩子们?是为了我的成年还是为了她们的成年?OK,现在找不到答案,那咱们出发,让咱们一块儿一路成年。”梁家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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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辉

我的小孩

录制的第一天,梁颖晨(Chole)和梁静曦(Nikkie)就迎来了一些人生中的“第一次”。譬如其中一项是放猪,足足两百多头,还要跑山。任务完成,卷着一身疲惫她们回到住处,梁家辉正和“隔壁老李(李汶翰的父亲李剑)”在厨房做饭,二氧化碳浓到让他几乎喘不上来气,脸上也不知是煤灰还是炭灰,总之黑成一片。寥寥几句交谈,父亲和女儿的照面就这样灰头土脸地结束,但彼此间传达出的信息是:我很好,我没事。

晚上临睡前,导演组向每个家庭发还手机,允许他们给家里去一通电话。Chole 和Nikkie 拿着电话便出了门,梁家辉则留在房间里洗漱。当他洗完要出去倒水时,拉开门看到的画面让他吃了一惊——老大举着手机,老二站在一旁,两人的五官都哭得皱在一起,“刚才不是很坚强,好像能挺得住吗?”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梁家辉想起许久以前的自己。大概是刚结婚的头几年,女儿还未降生。一次他出门拍戏,长途飞行的目的地是越南,却要中转香港和曼谷两地才能抵达。他独自背着背包站在香港国际机场的航站楼里,要捱过接下去的一个小时才能再踏上飞机,他决定给母亲打个电话。

听到电话接通,母亲“喂”的那一声,梁家辉瞬间哭了出来,哭到泣不成声。电话那头的母亲不明所以,连声问道:“谁啊?阿辉啊,阿辉,怎么了?”梁家辉断断续续地讲着没事,只是工作很辛苦,等会儿还要坐飞机。“我妈妈说:辛苦就不要做了,回来了,回家吧。”梁家辉回忆道,“那天我看到她们两个在电话里跟妈妈哭,一模一样的,有那种不能自控的情绪宣泄。”想了想,梁家辉把话接着讲了下去:“这就是我的小孩,但她们坚强的时候跟她们老妈是一样的。”他说太太无论多难受,都是很淡定的样子,“就算躺在地上,眼神跟脸色都不会变的。”说完笑了笑。

有时看到电视新闻里,一些生活并不顺遂的家庭,梁家辉会突然问女儿:“你觉得你们现在幸福吗?”女儿便会回答自己一直都觉得幸福,梁家辉跟着反问:“那你们为什么还有很多事情要纠结呢?”“她们就会比较成熟地跟我讲,也许是因为我们有可以纠结的条件。”他觉得欣慰,话也不必再讲下去,她们都明白的。梁家辉说太太把女儿们带的很好,在现实的世界里仍旧懂得尊重,有能力选择和承担,还有一点,她们很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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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辉

她的过人之处

“情感上的伤害代表你的成长,但是身体上的伤害可能伴一生,疤留在那边,就是一个疤。情感上的伤害永远不是心里的疤,因为随着时间过去,你就忘了,当时觉得心裂开了,可现在忘了。有伤口吗?没有。”梁家辉庆幸,到目前为止,女儿们都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很安全。他甚至觉得女儿们失恋了,回家哭一哭,是件好事,“能哭出来是最好的,憋在心里是最难受的,能哭出来起码不会做去做什么极端的事情,不会去想那么多。”

孩子们的一路成长,梁家辉认为自己做得最成功的一点便是和太太良好的分工协作,自己也并未缺席太多女儿们的成长。“其实我们在她们面前的表达是很直接的,就是在她们面前没有刻意的去掩饰自己的某一种状态,你爸跟你妈就是这样的。这样一来,我觉得在如此的教育情况下面,她们找到自己该跟随的某一种方向,然后她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嘛。”家是规矩,也给予选择的机会;是停靠,也是再次远行时揣在兜里的安稳。

母亲曾对梁家辉说,人到了一定的年纪,生命其实是往回走的,“年纪越大,你的脾气和习惯跟你走了这么多年,大家看你也就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头,但其实你在找回自己的30 岁、20 岁、10 岁。”他说“成年”两个字未必仅是某种加法,也有可能意味着“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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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辉

职业道路行至今日,“能收能放”被梁家辉视作职业的“极致”—在片场、导演和摄影机前怎么疯都可以,但棚门一关,欢迎回到现实世界。“尤其是回到家里,如果还带着那种情感和情绪波动,还专业吗?不管多累、多开心、多辛苦、多忧愁,回到家里还纠结,那不是为难家里人吗?”太太说十几二十年前,梁家辉常常半夜说梦话,对着空气喊:“预备、开始、Cut ”。

这不是一蹴而就的能力,问他这是否是某种职业带来的伤害,他说:“你要选择这份职业的话,就必须要面对这种冲击,能承受来的话就再进一步,再踏上另外一个不一样的台阶。”这般向的攀爬不仅停留在个人层面,也同理于行业发展所带来的这样那样的变化。

回头看,你有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吗?

“曾经有过,主要是在老婆身上,她是受我那种态度最多的人。另一个是我妈了,但她现在跟我的物理距离很远,而且她现在也蛮老了,老到已经变成一个好像10 岁的小孩一样,可以跟我开玩笑,以前不一样,以前最难的是我妈妈,现在最难的应该是我老婆。”他说对自己诚实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对错其实一早心里就有了定数,但懂得原谅自己却很难,“原谅自己必须要通过一个过程,要弥补很多先前的错带来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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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辉

阿辉

你有问过她,做你的太太最难的是什么?

梁家辉“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有一次两人拌嘴,太太忽然说:“梁家辉,为什么你不能给我以前的你?”,梁家辉忽然愣住了,以前的自己?“那个挺可爱的傻子。”太太回答,接着说:“你现在那么紧张,为什么你不能回到以前我认识你时的那个你”。太太和女儿,包括身边的人,令梁家辉会在某时某刻开始检讨自己。他的爱情曾一度被外界奉为“神话”,早前在采访里梁家辉提到,婚姻本身就是一生一世的责任,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成了神话?他一直被注视,被记录着,事实上除了摄影机和荧幕,他的过往岁月被更多地写进了爱人的眼中,那是一个不会停止的长镜头。

读小学的时候,只要看到梁家辉一个人待在角落不说不笑,同学包括老师都不敢过来;后来这样的默不作声变成了他生气时背后燃起的一股“黑烟”,五丈之内无人敢近身。他是在电影院里长大的,6 岁之前是独子,后来又被送去念了寄宿学校。他习惯用眼睛观看世界,观看身旁的每一个人,无论是蹲在家里的天台上,还是移动过的每一处。

梁家辉究竟是怎样的人?

拍摄的最后一个场景定在了影棚的天台,是北京夏末的黄昏,风里还残存着温热,远处挂着斜阳一抹。梁家辉亲自挑了一首背景音乐:《Singin'In The Rain》,风衣随着踢踏舞步摆动,长柄黑雨伞划破了某种现实,地上的积水被脚步跺得翻飞。更早些时候,梁家辉沉在一片暖黄的光里,就着电影《诺丁山(Notting Hill)》的主题曲《She》望向画报里摩登女郎的剪影。而此刻,他坐在面前,用棉片一下下抹去脸上的妆。突然想到木叶虫,隐在某处,风吹便跟着抖动,没人发现它。他仿佛也要隐去,却又不知何时再被卷进如巨轮般的别人的命运中,出现在眼前。他是演员,也是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