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诗文

拍摄这天，叶诗文坐在化妆镜前，稍有迟疑，她向化妆师简单询问道：“短头发是不是不好弄？要弄多长时间？”陪她一起来的好友小欧向我们解释，小叶很不喜欢被拍摄，要做很多思想工作才答应拍一次。我们打趣问，是不是有过什么“阴影”？叶诗文笑了，立刻接过话茬：“阴影太大了，小时候总是被叫去化很奇怪的妆，穿不适合自己的衣服，拍出来的照片我现在都不敢看。”

“小时候”，是大约12年前，16岁的叶诗文在全球瞩目的奥运会游泳比赛中，以打破当时世界纪录的4分28秒43夺得400米女子个人混合泳冠军；四天后，她继续拿下了女子200米混合泳的冠军。这是中国游泳运动员首次在同一届奥运会上拿下双冠，也是世界泳坛最年轻的奥运双冠！回国后，她立刻被无数鲜花、镁光灯和“天才少女”的赞誉所包围。

实际上，在那个夏天，她还只是一个大孩子，同龄人刚刚准备坐进高中的教室里刷题，她却已经成了整个国家的英雄。“一夜成名”是常人难以体会的际遇。此刻我们看着面前这个眼神清澈、像邻家妹妹一样穿着运动卫衣的女孩，除了惊讶“本人比电视里和照片上好看得多”，真的无法想象，她这些年数度起落、令人唏嘘的经历。

既然那么热爱，为什么离开？

2012年伦敦奥运会后不久，叶诗文就遭遇到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次瓶颈，在次年举行的巴塞罗那游泳世锦赛上颗粒无收。一开始，她觉得是自己的意志力出了问题，就更加拼命去练。到2014年，成绩有所回升，但很快脚腕受了伤，2015年接受手术后成绩继续下滑。2016年里约奥运会，200米混合泳决赛她刚下水就打翻了泳镜，只拿到第八名，而400米混合泳甚至没有进到决赛。

“可能是因为2013年世锦赛失利，导致之后很多次比赛中，一旦别人比我游得快了，或者齐头并进了，我就会怵，就会往后退。特别是对于400米混合泳，因为这是一个很艰苦的项目，只要前面200米被人拉开了，我就会想放弃，跨不过那道坎。”

那是非常挣扎的几年，媒体上“天才陨落”之类的声音不断。纠结和自我怀疑让她迷失了很久，甚至每次接受采访时都有些害怕，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2017年，叶诗文接受徐国义教练的建议去清华法学院读书。渐渐地，外界对她的关注变少了，她突然意识到“我现在就只有这个成绩，这个水平，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奥运冠军了”，终于静下心来。

在陌生的领域从头学起，叶诗文同样付出了一百分的认真和努力。有些课程难度很高，她每天需要把老师的上课内容都录下来，回到宿舍反复听。有时难到怎么也听不懂，老师和同学会拉个群来帮助她，然后她发现，不只是她觉得难，其他人也听不懂。经过各种努力，她总算跟上了课程节奏。当时叶诗文身边的很多亲友，都认为她已经放下了过去，朝着新的学业目标迈进。但实际上她依然很关注游泳，每一次比赛都会看直播。

有一个晚上，叶诗文觉得，她终于跟自己和解了。当时她在看前队友们的比赛，无比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还是和他们在一起的，在泳池里。“我既然那么热爱，为什么要离开？”

她办理了休学，重新开始训练，那是2018年年中。“下个阶段该怎么做，怎么去克服那些心里的恐惧，我全部都想明白了。”刚开始时，她连准备活动都跟不上，总是拖在队伍后面，她就不停地正向鼓励自己说：“你很强，你可以做到！”然后争取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多跟几百米，后来就能把一堂课都跟完了。

仅仅一年之后，光州世锦赛，叶诗文拿下了200米混合泳和400米混合泳两枚银牌，恢复的势头非常好，接下去就是展望东京奥运会了。然而令人扼腕的是，她在选拔赛中以0.01秒之差没有达到奥运A标，痛失了参赛资格。

现在回想起来，叶诗文很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体能训练有点超负荷，跟水里的强度产生对抗了，肌肉包括神经都有一些吃不消。”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回到清华，继续完成中断的学业。

叶诗文

家门口的亚运，第二次复出

这些年来，叶诗文和启蒙教练魏巍一直保持着联系。2022年10月，当她全身心地享受大学生活、积极准备毕业论文之际，魏教练突然问她：“家门口的亚运会你不考虑一下吗？”他指的是2023年9月在杭州举行的第19届亚运会。“一句话就把我那个劲儿给勾起来了，我想，要不然为了亚运会再回去练吧，参加完再考虑退役。”

朋友小欧还记得小叶当时做这个决定有多么坚决，她很快在清华旁边租了一个小房子，条件不好，隔音和采光都差。“当时还是疫情封闭期，如果住在学校里，没法出去训练，教练和其他工作人员也进不来学校。”然后她又去奥体中心的英东游泳馆租下一条泳道，这便开始了训练。

没多久，北京的游泳馆全都闭馆了，叶诗文只好回到杭州，准备归队训练。但这时因为疫情加重，队里也封闭了，她回不去了，其间还要应付学校的考试。这样断断续续，一直熬到第二年1月才开始系统训练，此时距离全国春季游泳锦标赛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这是杭州亚运会以及本年度福冈世锦赛之前的两次选拔赛之一。

但3月份在青岛，她出人意料地拿出了非常亮眼的成绩：200米蛙以2分24秒01的成绩夺冠，达到世锦赛A标，200米混也拿到了亚军。5月份，到了杭州的全国游泳冠军赛，她又以2分22秒44刷新了200米蛙的PB（个人最好成绩）。

魏巍教练认为，叶诗文现在最大的优势是对自己身体的了解，她知道什么样的训练是适合她的，这是她短时间内能恢复到高水准的重要原因之一。“小时候，她很听话，能吃苦，交给她的任务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现在，她会找教练讨论，自己想怎么练，哪里有问题了，该怎么解决。

2023年9月28日，叶诗文在杭州亚运会女子200米蛙泳的决赛中拿下了金牌，看到比赛结果时，她对着水面开心地捶了下去，这一幕让电视机前的许多观众泪目了……多么不易，终于在家门口重新拿到了国际比赛的金牌！但回到场下，叶诗文首先想到的却是和教练分析讨论，为什么这个成绩并没有预期中的好。

叶诗文

2024年就奥运会了，为什么不搏一下？

比完亚运会，叶诗文发现，原先的退役计划又要搁置了。“我回来的初衷是为了参加亚运会，后面的（比赛）本来是不考虑的，但比完以后我觉得，这才是我的起点嘛！那种激情和热情又燃了起来，你说2024年就奥运会了，为什么不搏一下？”

亚运会前，2023年6月，她从清华毕业，拿到了学位证书。这样就不再有学业的牵挂。

最近一段时间，魏教练带着她，和东京奥运男子200米混合泳冠军汪顺所在的组一起训练，备战作为巴黎奥运选拔赛的2024年全国游泳冠军赛，这项赛事将于今年4月在深圳举行。

集训的日子非常艰苦和枯燥。每天，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叶诗文要在泳池里游六七千米，一周只能休一到两个半天。像小时候一样，魏教练还时不时让她和其他人来个PK，有时让她跟着男运动员游1500米，前800米都跟得上，她就对自己挺满意了。“她还是在乎成绩的，运动员不可能不在乎成绩，但没有那么想赢怕输了。”

冬训期间的重点是练习有氧，接下去会针对比赛加强蛙泳和混合泳的专项训练。叶诗文说：“你训练练得好了之后，在赛场上自然而然心里是很踏实的。”有时候游下来，成绩可能没有想象中好，她也会有点负面情绪，但随即会安慰自己，要接受现实，不能套用以前的逻辑了，“以前你付出百分百就能收获很多，但现在可能只有百分之三十。”

叶诗文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从小都是在和自己的对话中获得力量。比赛前，她会对着镜子说：“叶，你是最棒的。”她说理想中的自己是这样的：有稳定的内核和强大的内心，有韧性，有智慧，有拼搏的精神，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力，还能给予很多的爱。

叶诗文

Q&A：

很多报道都提到，你从小就是一个好强的人，这种性格对你意味着什么？是受益更多，还是困扰更多？

叶诗文：我觉得要强的性格还蛮适合竞技体育的，因为竞技体育充满竞争性，你得不停地跟别人PK，这种性格比较善于竞争吧。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失败了之后，你会非常受挫，很有可能接受不了，然后一蹶不振。像以前有些队友，一两次失败之后，会一直沉浸在里面，就起不来了。我曾经有那么多年也是这样，不愿接受自己就是输了，不去面对，不去找问题，不改变，就很矛盾。

你第一次意识到“自洽”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呢？

叶诗文：从拿全国冠军开始，一直到拿奥运冠军，我觉得那个过程其实挺自洽的；就是我心里的目标是什么，然后我的行动跟目标是一致的。小时候我爸给我看齐晖姐她们的比赛视频，我觉得好厉害啊，能站上领奖台，靠自己的能力去升起国旗；那时心里就埋下了这个种子，然后就开始学游泳。那是我心里的一个梦想吧，就一直在朝着梦想去努力。

对你来说，自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请用一个场景描述一下。

叶诗文：就是可以做到知行合一，自己不矛盾，然后经常跟自己对话，跟自己和解。有时候回到房间，一个人待在里面点一个香薰，就会觉得，我的人生好幸福啊。

编辑：李津 / 摄影：张弘凯 / 采访、撰文：小庄 / 造型：雨析 / 化妆、发型：陈凌 / 造型助理：房子 / 现场助理：潘京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