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美慧孜

这次拍摄的主题以“喜、怒、哀、乐、惊、恐、思”即人之“七情”来呈现，在短短的时间里，曾美慧孜需要迅速调动情绪，展现出七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在拍摄过程中，曾美慧孜充分展示了作为优秀演员“武器库”的强大，不禁让人想起她将自己比喻为“变色龙”。

的确，如果要用一种动物来形容银幕上的曾美慧孜，变色龙是一个贴切的描述。她可以是《苹果》里的洗脚城小妹，也可以是《手机》中幻想成为明星的牛彩云。她能凭借一个几乎没有台词的憨傻角色拿到金像奖影后，也可以在脸上盛满野心，穿梭于十里洋场的至真园。她是那种愿意将自己完全交付给角色的演员——毫无保留，心甘情愿，仿佛演员天然应该如此。

那么，究竟该如何讲述她的故事？著名电影评论家大卫·汤姆森（David Thomson）写过一本书叫作《造就电影的时刻》，将许多名留影史的电影凝结成一个个动人的时刻。我不禁想象，如果要从这部名为“曾美慧孜”的电影中截取几个时刻，那应该是什么呢？

曾美慧孜

第一个时刻：敏敏的扣子

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的人是曾美慧孜。车从上海市区出发，已经行进了一个多小时。车窗外的景致从市中心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变换成市郊的平房区聚落，再往后，建筑之间的间隔距离越来越长，大片的树林和野地填充了这一段段罅隙。终于，出租车在一片偏僻处停下。出租车司机扭过头来，语气犹疑：姑娘，你真的要在这儿下车吗？这附近可什么都没有。

没错。就是这儿！曾美慧孜的语气倒是坚定得很。

曾美慧孜拎起她的卡通背包，开门下车。刚走出去不远，出租车司机追了过来。司机手里举着一枚扣子，曾美慧孜认出来这枚扣子是自己衣服上的，许是在方才漫长的路途中，扣子也百无聊赖，索性决定掉落在后座上。曾美慧孜握着这枚失而复得的扣子，心中不禁动念：这事儿没准能成。

此时，曾美慧孜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试镜的是什么角色，但她想起《一代宗师》中裘皮大衣上被叶问摘下的那一枚纽扣，它是叶问与宫二感情线中的关键信物，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句话的实物表达。而这一次，她即将试镜的也是王家卫导演的作品，两枚在不同空间与时间出现的“扣子”，仿佛也在冥冥之中勾连起她与角色的缘分。果然，曾美慧孜这次试镜竟意外地顺利，很快便收到试镜通过的消息。几个月后，《繁花》开拍，曾美慧孜敞开制服领口，成为至真园中混杂着娇憨与野心的“外来妹”敏敏。人们津津乐道关于她的那句台词，又与扣子有关。那是至真园老板李李教她的一句话：想赚大钱，靠的是脑子，不是扣子。

在曾美慧孜看来，这次出演《繁花》的经历，也像是“外来妹”稀里糊涂闯进了至真园。第一次被副导演带进戏里的“黄河路”，背着卡通包、穿着格子衬衫的曾美慧孜环视一圈，被震撼得忍不住“哇”出声来，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留下。开机以后，剧组每天有人来来去去，曾美慧孜心理压力很大，担心自己会被换掉。有时候向周围人征询意见，也得不到一个肯定的答复，“我们知道王家卫导演对艺术的要求很高，如果你做不到的话，都会有一种危机感。”偏偏一开始曾美慧孜怎么也找不准敏敏的人物状态，这段时间对她来说，堪称折磨。

曾美慧孜

曾美慧孜平时说话节奏偏慢，王家卫要求她加快语速，走路同理，虎虎生风的步频方才对得起敏敏的野心。更重要的是，这种“快”不能是演出来的，而是要“完全的自如”。为了达到这种自如感，曾美慧孜不得不重新塑造自己的语言系统，让自己习惯新的语速。至于步伐，曾美慧孜端着餐盘在现场来回练习走路，戏里的高跟鞋鞋跟非常细，而至真园的大理石地面又滑得要命，好几次她踩滑了，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几乎要后脑勺着地。随着曾美慧孜天天踏着高跟鞋练习走路，她在一个星期之内就瘦了十几斤，副导演不得不提醒她，再瘦下去就不接戏了。渐渐的，曾美慧孜在形体上越来越接近王家卫心中的敏敏，她也能明显感受到王家卫态度的变化。“当你所有的形体都对了，导演都不用过多地敲打你，你往他身边一过，他就能感受到，你最近（的状态）可以了。”

这并非一个演员为了角色如何辛苦努力的陈词滥调，我们相信曾美慧孜也不需要这样的故事为自己的表演背书。曾美慧孜不过是在向我们讲述，一位演员在面对一个全新角色时所可能遭遇到的惶惑不安，以及为了征服不安所作出的努力。现在回头再看，曾美慧孜明白自己当时最大的问题便是“心中的执念”。“我以前会有一些自我的设定，就像每个人都会有一个舒适区一样，在舒适区里做起来要容易一些，或自以为这样才是对的，但后来发现全是错的。”从看似最基础的说话和走路开始，曾美慧孜学习一步步放下“执念”。“既然导演当初给了我这个机会，那我肯定有七成是像这个角色的”，但如何达成这剩下的三成，往往才是一名演员最重要的课题。

随着《繁花》的热播，敏敏将曾美慧孜这位在国内独树一帜的演员介绍给了更广泛的大众。而敏敏为曾美慧孜所带来的改变，也持续到她的日常生活之中。以前采访过曾美慧孜的记者，在《繁花》之后再见到她，惊讶于她语速的巨大变化。“敏敏这个角色打破了我整个的身体结构，改变了我的基因。”从曾美慧孜略显夸张的话语中，你能够捕捉到一位演员在塑造角色的同时，又如何被角色深刻塑造。

曾美慧孜

第二个时刻：另一种容器

人群中挺着肚子的人是曾美慧孜。对这位生面孔的“孕妈”，小镇上的阿姨们已经在私底下讨论了好些天。这天她们终于克制不住好奇心，冲她围了上来。人们七嘴八舌，有问你是哪家的小媳妇儿；有说镇子上的小媳妇儿咱们都认识，怎么就冒出个你呢；还有古道热肠的，叮嘱她怀孕了该吃什么，得去哪家超市买。当然这些阿姨们并不知道，曾美慧孜衣服下的大肚子其实是假的。

在魏书钧导演的《河边的错误》中，曾美慧孜饰演马哲（朱一龙饰）的妻子白洁。这个在原著小说中连名字也没有的角色，曾美慧孜花费了数月的时间去体验她的生活。影片筹备时正逢疫情，意外让曾美慧孜有了更长的准备时间。她每天戴着假肚子出门，像一位真正的孕妇一样晒太阳、活动身体、去超市买菜。在这些过程中，曾美慧孜感受着白洁的肢体，走路的状态，以及生活当中别人怎么看待她，“每天满载而归，每天都不一样”。

曾美慧孜

曾美慧孜认为这正是演员这个行业的迷人之处，能够有机会真真实实地去过另外一个人的人生。这种与角色的逐渐融合，“像蛇一样，慢慢把你缠绕”。以至于让曾美慧孜有时都生出一种窒息感，好像自己正无法控制地变成另一个人。

“我特别沉迷变成另外一种容器。”曾美慧孜认为自己的性格相当复杂，这种复杂不在于它有多么多变，而是其极强的适应能力，“就像变色龙一样，在不同环境给到我的那一刻，我就能迅速地融入。”

“对我来说，我对表演最大的兴趣，或者我最喜欢的部分，就是你可以去改变你的物理身体结构和你大脑里情绪的加速度。你完全不是你自己了。当你站在摄影机前，导演也会给你传达某种眼神，那一刻你会觉得蛮刺激的，你可能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人的灵魂。”曾美慧孜的话里，已经有了几分“神性”的味道。

曾美慧孜

第三个时刻:“神性”的世界

站在天坑边缘往下看去的人是曾美慧孜。风从底下灌上来，凉飕飕的，令她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眼睛渐渐适应光线之后，曾美慧孜终于从看似空无一物的黑暗中，看清了它复杂精密的质地。那是一个比想象中要大得多的空间，像是连通了另一个世界。村民口口相传的蛇王便栖居在彼处，据说很多人见过它的样子，长着如鸡冠般红色的冠子。

曾美慧孜没有看见蛇王，但她显然感受到了什么东西，神秘的、难以言明的。此时的曾美慧孜正在拍摄章明导演的《冥王星时刻》，作为中国导演图谱中的一个“异类”，章明的作品往往显露出神秘、低调的气质。曾美慧孜在电影中出演一位名叫春苔的村妇，被外来者点燃，同时也灼伤外来者。有人评论电影中的她“可以用后背演戏”。

在天坑驻足之后的那天晚上，曾美慧孜带着那不可名状的感受，重新进入春苔这个角色，一切似乎真的不一样了，“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连接”。这种接近“神性”的时刻，曾美慧孜认为来自人的能量汇集在一起。作为祖籍山东的女人，曾美慧孜特别喜欢“大地之母”的意象，有时候路过农田，看见女人在自然中劳作，大地之母的能量油然而生，“它就像一种女人对自身理解的自信，存在于每个女人身上。”

曾美慧孜

而在抱持着对周遭能量敏感的同时，曾美慧孜身上的另一个特点却多少有些反直觉。也许是成长在理化生家庭，曾美慧孜性格中有着理性的一面。“表演就像调整分子结构，”需要在情绪冲到极限的时候，还要懂得克制地完成戏剧表演的形式，“所以有可能你们看到的那些特别感性的东西，其实是理性的。”

在曾美慧孜看来，真正的“神性”是超越理性与感性之上，将注意力高度集中之后，所抵达的极致之境。曾美慧孜拿奥运赛场上的运动员举例，当看到他们精神高度集中、完全沉浸在比赛状态中时，曾美慧孜也会被深深吸引，甚至流泪。“当你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你就可以感动周围的人，任何行业都是这样的。”

那么该如何保持这种专注？曾美慧孜选择宕开一笔，先学会与自己友好相处。“演员想要保持驱动力非常强的状态，最重要的是要保存好自己的创作材料和能量。”——或者更进一步，向前回溯，回到童真。

曾美慧孜

第四个时刻：城堡上空的美食家

站在城堡门前的人是曾美慧孜。她拍了拍裙子上的泥土，将目光扔向遥远的天空。仿佛是听到她心中的召唤，从天空中传来一声足以穿透云层的鸣吟。接着，一条龙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径直飞至曾美慧孜的面前。曾美慧孜低下头，亲昵地将额头抵在龙的鳞角上。

呃，一条龙……那，然后呢？

然后，龙会带我去吃好吃的，大概是这样。

这个臆想中的时刻经常出现在曾美慧孜的脑子里，她说：“我永远有一个童话世界在支撑着强大的内核，无论有什么过不去的经历，总有一座城堡在那儿等着我。”

而在现实世界中，曾美慧孜将出演《地球最后的夜晚》的经历视为自己表演生涯上的一个重要节点。虽然成片最终呈现出的戏份不多，但这次经历是曾美慧孜第一次沉浸式地体验角色，在当地生活了6个多月。彼时正逢雨季，南方的雨水几乎没有停过，曾美慧孜从一开始感觉被“困”在潮湿的雾气中，到接受自己要待在这个地方，而且要待很久。曾美慧孜说：“我第一次体会到可以完全放下所有的焦虑和恐惧。”

曾美慧孜

思维的改变给曾美慧孜带来完全的松弛，她也第一次体会到了“不用演”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在电影《公民凯恩》中，凯恩穷尽一生去寻找“玫瑰花蕾”（Rosebud）的答案，最终，Rosebud这个单词出现在他小时候玩的雪橇上，象征着被剥夺的童真。而《地球最后的夜晚》让曾美慧孜开启了寻找自己的“玫瑰花蕾”的旅程，寻回自己最童真的状态。

最近曾美慧孜迷上了游戏《黑神话：悟空》，妈妈不让买PS5，就一个人去游戏厅玩。她一方面震惊于游戏所呈现出的古典与现代结合的美感，另一方面也寻找到游戏与影视的相通之处。更重要的是，这段玩游戏的经历让她产生了一种决心：“我一定可以创造出东方之美。”

“你从小生长的土壤和生活的环境，可以让你去表达、展现给不同环境的人，让别人觉得赏心悦目。作为代表东方之美的中国，作为一个可以去表达美的载体，我一定会去努力实现这个东西，这个是我比较确定的。”曾美慧孜说道。那好吧，不妨让我们期待属于曾美慧孜的下一个东方时刻。

策划&统筹：蘑菇仙 / 摄影：金家吉Jin Jiaji / 撰文：九酱 / 化妆：Yooyo Keong Ming@andyCreation / 发型：Han Bin@SalsaStudio / 造型：EVAN FENG / 执行造型：TIZI / 摄影助理：姜宇航 / 化妆助理：小谢 / 服装助理：晓铎 / 策划助理：蓝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