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介绍,“SCA-1号”卫星有一块面对地球的显示屏,还有一台自拍相机,视频、图像等信息可以从地球上发送给卫星,并在卫星显示屏上显示出来,而自拍相机可以拍摄下卫星显示屏与太空环境同框的照片与影像。这颗卫星将带着一颗艺术的眼眸,驻留在远阔的卡门线外。
从《天书》《地书》《凤凰》《何处惹尘埃》,到《蜻蜓之眼》和一颗初入轨道的卫星,徐冰的思绪像一张看不见边际的网,久远至巴别塔的台基、仓颉的泥印,寥廓比天际的行星,严肃如“9·11”的余波和城市化的残片,寻常如标识牌上的几幅简笔。四十余年的艺术创想中,徐冰没有创作的瓶颈期,在他看来艺术恰如生命,鲜活,无序,不应被规训。
以宇宙为画布
当我们采访到徐冰时,他正在欧洲出差。在此前不久,他的个展“徐冰:艺术卫星——首部在太空拍摄的动画影片”在威尼斯圣耶利米和露西亚教堂的圣塔·维内兰达礼拜堂与第60届威尼斯双年展同期开幕,开幕期间他前往威尼斯建筑大学进行学术演讲,为学生介绍近几年的太空艺术探索;忙完威尼斯的工作,他又前往罗马,参与罗马美国学院的驻地项目。
自1957年苏联成功发射人类第一颗卫星“斯普特尼克1号”开始至今,诸如科学卫星、气象卫星、通信卫星、军事卫星等一系列环绕在空间轨道上的人造航天器们,已经深深地嵌入了人们的生活日常,一颗以艺术为名的卫星,似乎也将为人类打开一个全新的生活场景。人类对宇宙的观想,是文学艺术创作中亘古有之的经典母题,但一切的创作与描摹都是基于空对空的想象。“今年在威尼斯双年展上看到德国馆的展览,对于宇宙的创作仍然停留在想象中,但是我们的艺术卫星,可以用最新的太空科技成果,作为艺术的表达手法与材料,面对一样的母题,我们手中的画笔和颜料已经改变了。所以为什么在国际范围内,许多颇负盛名的艺术家和新晋的年轻艺术家以及其他领域的人都对太空驻留项目表达了强烈的兴趣,也是因为它集中了人类长期的、对外太空不仅只停留在想象中的表达愿望。”
《卫星上的湖泊》上传至卫星的静帧动画,画面上的“标准人”根据卫星轨迹掉落对应地区的文字,以及利用卫星即将耗尽能量的图象作为艺术创作的元素
在“SCA-1号”发射成功前后,无论是接受媒体采访,还是与各界艺术工作者进行研讨时,被问到最多的问题就是,艺术家们到底该如何使用这颗卫星。“长久以来,我们艺术创作的思维都是在地球上,所以当我们突然把地球之外的一个空间开放给艺术创作时,思维一下就不容易转过弯儿来,也不容易拓展开去。” 有一位参与太空驻留计划的艺术家曾感叹,徐冰老师这次不仅是给他自己上难度,更是给所有的艺术家提高了思考如何判断艺术的难度。
不仅是难度,徐冰也在这一项目的实施与拓展过程中,发现太空艺术也在某种程度上拉平了艺术界既有的某些壁垒和阶层划分。毕竟,太空艺术没有太多先例可循,已经成名的艺术家和新晋的艺术家,甚至在艺术专业之外的创作者,因为太空艺术而站回了同一条起跑线。“我认为一个能在地球上表达清楚、说圆满的艺术概念就没有必要放到太空浪费这个资源了,所以这对每一个艺术家来说都是一种新的挑战。从现在参与项目的艺术家方案来看,有时候并不需要应用到多高深的科技,反而对于思辨意识有特别高的要求。”第一期参与《徐冰艺术卫星创作驻留项目》的艺术家有国际享有盛名的观念艺术家约瑟夫·科苏斯(Joseph Kosuth)、以作品荧光兔子和太空艺术而全球闻名的生物艺术家爱德华多·卡茨(Eduardo Kac)、关注地缘问题的韩国艺术家朴美丽(Miri Park)、工程师出身并创作太空艺术的刘昕、科技艺术家张文超、专注加密艺术的刘嘉颖、艺术家组合耿雪与王基宇等等,涉及的领域与层面已经十分广泛,其中甚至还有一位名叫曹正的初中二年级学生。
由左至右:陆蓉之女士、徐冰先生、意大利驻华大使安博思先生
艺术创作需要艺术家调动起绝对的主观能动性,而当“画布”渺远如宇宙,地球在它之中都只像是一粒尘埃,艺术家们需要先打破自己过往建立的观念,直视这无尽的寥廓,再重建起自己对创作的感知和掌控,其难度不言而喻。在徐冰看来,这些入选的艺术家都有一个共性,就是都在自主自觉地打破既有艺术的思维框架,都在用新的“画笔”和“颜料”去创作艺术,他们将自己放置在太空中的一个元素、而不是地球上的一员主宰来反观艺术,继而打开了创作的思路。
在艺术体系之外
在做《徐冰艺术卫星创作驻留项目》之前,徐冰并没有事先预料到,最终参与的创作者可以来自如此广泛的领域,甚至打破了大众观念中,当代艺术高不可攀的台阶。尽管长期以来,徐冰都不提倡艺术家的思维与评判被框定在艺术的学府、流派与既有系统之中,而此次的太空艺术创作,似乎是确切地证实了徐冰的判断,这给了他很大的触动和启发。“我在之前的采访中就提过曹正这个初中生,我收到他的计划时非常兴奋,我就开始意识到这个项目不仅是属于艺术界的,而且更可能是属于艺术界之外的、几乎所有领域和所有年龄层的人,因为这个项目可以把旧有的艺术系统、既往的人类艺术创作打开到一个更大的认识空间。”
徐冰198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在国内美术界的最高学府,徐冰历任副院长、学术委员会主任、博士生导师等不同职位,而他一直认为,艺术学术最实质的部分是脱离艺术系统的。 “我带博士生就喜欢那些在传统艺术学院教育之外的年轻人,他们可能不太善于做所谓‘标准’的当代艺术,但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可能反而离艺术的实质更近。”最近一次的博士生入学考试中,徐冰就太空艺术的话题给考生出题:你想象中的火星二代移民的艺术是怎样的?“第一代的太空移民一定带着很深的地球的思维烙印,所以我想他们去构想二代移民、‘火星abc’们的艺术,会是怎样的形态。”徐冰有预感,或许宇宙这片广袤无垠的、真正的艺术“蓝海”,在把希望征服它的艺术家们拉回同一起点的同时,也将真正开启人们对于“艺术与大众”“艺术的边界”等等老生常谈的问题的新思维通路。
徐冰认为,认识到宇宙艺术之于艺术本身的意义,就要再次明晰当代艺术的本质。“当代艺术其实就是给人类理性、逻辑的科学推进进程中,补充一些这里缺失的、鲜活的、没有被知识化的成分。” 他一直在做着“打破”“跳离”传统艺术系统既有陈规的尝试,因为他坚信,艺术最前沿的思考和理念,都是在系统的边界地带,或者与其他系统的重叠地带出现的,他希望看到有更多的艺术家打破常规,将当代艺术的课题“破开”。
徐冰自己始终贯彻着这一理念,邀请来自各种领域的人士加入到艺术卫星创作驻留项目中。在不久之前,徐冰在美国还拜访了一位高空表演艺术家菲利普·帕特,他曾在1974年用高空走钢丝的方式穿越纽约世贸中心双子塔之巅,在徐冰的作品《凤凰》纽约展出开幕时,菲利普也带来开幕表演,两人因此结识。或许在某些圈层的评判标准下,菲利普只称得上是“艺人”,但徐冰认为他就是真正的艺术家,并且向他发出加入艺术卫星项目的诚挚邀请。“菲利普之前的所有表演都依靠地球引力实现,那么到了没有地球引力的卡门线之外,他的艺术创作要如何进行,这就给了他一个新的、且与他的过去有关联性的艺术课题。”
“今天对于太空艺术来说,是一个新的历史阶段,从过去只有想象,到冷战时期太空科技只能被完全应用于政府行为,到今天它的使用权限被下放到民间。艺术家与科学家开始有机会利用它们去做艺术化的表达,也降低了太空艺术的门槛,提供了面向更广泛创作者的可能性。别看只是这几年新出现的现象,其实是艺术表达的历史在发生新的改变。” 关于打开思维,英文中有句俚语,叫“跳出盒子去思考”(Think out of the box),徐冰的艺术卫星似乎是从物理空间上,带着艺术家将创作的场景来到了地球这个“盒子”之外,这一次远离地心的“审视”或是“颠覆”,也注定开启一个前所未有的艺术创作纪元。
没有表达欲就没有必要做艺术
“我的创作好像没有瓶颈期。”这也是外界对于徐冰的判断和认知,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徐冰以相当高频的节奏,给人们带来一个又一个开创性的作品。“我在1983、1984年那会儿,有点不知道自己的艺术要怎么走,但是现在想来并不是真的无路可走,而是囿于自己的观念,是自己对艺术的认识在那时候并不到位,认识相对到位了之后,我就再没遇到过创作中的瓶颈。”
徐冰的艺术认识和感知,用他自己的话说,都来源于他持续地、反复地在辨别艺术和社会现场之间的关系,同时,他不会对艺术的风格、流派、类型过分重视,当他的表达欲找到了合适的切口,便无不可为。
“比如《背后的故事》那个作品,是一次在机场转机时看到一扇毛玻璃背后的盆栽,随即触发了我的创作灵感,但我的想法和观念并不是那扇毛玻璃本身带给我的,而是长期在我心里挥之不去的一个愿望、一个问题,在那一刻找到了出口。”徐冰时常能感受到这种触动,在筹备这次在威尼斯的展览时,布展的圣塔·维内兰达礼拜堂中有一扇金色的拱门,门上绘着两幅圣像,当教堂屋顶投影着人类在太空拍摄的首部动画作品《卫星上的湖泊》时,恰好在圣像上映射出两圈光晕,似乎宗教、自然在这一刻产生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联结。“装置艺术或者说这种现场艺术,往往都是利用现场的特殊性来表达的,那么像这样的巧合就让这个作品变得更有意思了。”
《卫星上的湖泊》于威尼斯展览上呈现
一直以来,徐冰都乐于去拥抱社会中新技术、新现象的诞生与应用,他认为科技的进展总是给人类文明或者说人类的想象力更大的空间。“在前几年太空艺术议题和AI还未火热的时候,我时常会觉得艺术做来做去好像都没什么意思,但是在看到科技飞速的突破之后,我越发觉得艺术是重要的,而且可能会在未来变得更重要,因为科技太强劲,需要艺术来与其角力,在角力中,人类文明的推进才能保持一种平衡。” 当ChatGPT可以作画,可以写诗,可以写出剧本,我们仍然相信人类的创造力不会被取代,而在应对人工智能带来的冲击和变化的过程,在徐冰看来,或许可以从反面纠正人们对艺术概念化的某些误读。“艺术的本质是自然人身上天然携带的东西,它是随机的、不确定的、流动的,这一部分是人工智能没有办法的、或者说永远滞后于人类的。我们一直在艺术教育和对艺术的认识上,将‘技术’和艺术混为一谈。人工智能的发展和应用,给了我们辨别‘技术’与艺术的参照物,从而让我们更细致地认识哪些是艺术的部分。”
“作为艺术家,如果没有了表达欲,那就没必要做艺术。”徐冰的滔滔不绝是中速、甚至慢速的,聊起宇宙,聊起艺术,聊起社会中的新现象与新场景,他会不疾不徐地持续输出一系列富有信息量的观点。“这种强烈的表达欲对我来说不是天生的,而是在我身处的这个社会现场所表现出来的、丰富和变异无常的巨大的未知,触动了我,导致我对旧有的艺术方法论产生改造的想法,也导致我要去寻求新的表达法将这些前所未有的现象表述出来。在表达的过程中,我需要寻找一种过去没有人用过的说话的方法,这就是我作为艺术家在不断地创作、寻找新艺术表达法的核心动因。”现如今,可能会引发徐冰些许担忧的只是,面对新技术、新现象,他这个年龄段的人或许不如年轻人更加敏锐、更具有适应能力,“我这个年龄层的人有时候是很被动的,这个社会的形态和生活方式都在发生巨变,我很有兴趣了解这些新技术的底层逻辑。”
明年,徐冰就将迈入70岁的年纪,可他依旧保持着旺盛的表达欲与创造力。他也在考虑是否应该采取更自律的生活方式,自嘲“懒人”的他,不喜欢规律性的上下班打卡,也不太有毅力去运动、健身,但为了身体更加健康、精力更加旺盛,多享受几年工作,懒散了几十年的他也正准备做出改变。“我没有考虑过所谓‘退休’的年限,太空艺术的进程刚刚开始,我越做越来劲,这个世界变化太快,相比退休,更适合工作和思考。”
这种强烈的表达欲对我来说不是天生的,
而是在我身处这个社会现场表现出来的、
丰富和变异无常的巨大的未知,触动着我,
导致我对旧有的艺术方法论产生改造的想法,
也导致我要去寻求新的表达法
将这些前所未有的现象表述出来。
—— 徐冰
出品:王锋、李晓娟 / 编辑:蘑菇仙 / 摄影:69 / 文字统筹:范氿维 / 撰文:陈璐 / 场地鸣谢:凤凰艺术中心、东京画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