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红
作为表演工作者,他们的专业、沉淀、变幻、稳健,已然是毋庸置疑的现实了,何故还要将之集结复叙一遍呢?全因为,相较于探寻他们的表演之法,我们更加好奇他们的生活之道。
表演,根本是一门无法与真实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全然分开的艺术啊,他们在一个个故事和角色之间往来穿梭,他们着人物的裳、道人物的言、行人物的事,但所有这一切背后,都有一个丰富而隐秘的“我”,隐在其后,融在其中。
他们各自的自我,曾经被什么影响?为什么动容?他们从何处寻得支撑和照拂、吸引和反思?
又因着深知人之厚重深远,我们无法透彻看明,便只是从各人身上掘到一处宝藏即知足。谢谢这期专题中的每一位,愿意慷慨将生命里一颗和一刻珍奇讲予我们,要知道,哪怕只是这一块他们的人生拼图,已经是对作为观看者的我们的可爱馈赠。
岳红
“想太多”的意义
演了四十年戏——哇,竟然已经这么久了——我越来越确定,好的创作状态是自然生发出来的,在创作每一个角色的时候,你不觉得是在表演,就是很正常地在那样一个氛围里面去生活、去说话。
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到在戏剧学院用了四年去学习“声台形表”,这是最基础的、专业的知识,是保证你作为一个演员以后能够走得更远、飞得更高的“翅膀”。
但是我个人认为,继续走下去,更重要的是你对生活的认知,你对情感的领悟,还有你的各种知识储备。
学无止境,艺无止境。你得是一个有心人,挨了一次“嘴巴”,可能是因为我们没有经验,那当我们遇到了这个困难,并且克服了它之后,下一次再遇到的时候,就一定要学会总结经验,举一反三——不管是生活也好,创作也好。
岳红
我这个人,视角特别“窄”,你看我这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儿,就是表演。我可能每天都在想这件事情,甚至一个角色已经演完很久了,每天都还在想——包括《走走停停》,我到今天还会想,如果是现在让我演,我还会那么演吗?我当时为什么要那样演?那样是好的吗?其实我觉得做艺术的人,多半的时候是自己给自己找很多别扭,别人肯定不会在乎你是想多了或者想少了,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我想,之所以我可以成为我,可能就是因为很多的时候,我都在想,如果不想的话,很多事可能一晃就过去了。
风吹过了,谁也不知道,但是风吹过你的脸之后,你一定会有感觉:好舒服,风里边有树林的气味、有花香、有土味,可能快下雨了……这种“想太多”对别人来说也许毫无意义,但对我很重要。
这些年,我们已经有了很多机会,可以自由自在地去看世界。老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岳红
在“行万里路”的过程里,除了看风景,了解人文历史,我也会关注,在世界上陌生的地方,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生活状态,以及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他们怎么感受幸福,他们怎么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
有一次,我们在路上遇到爆胎,我就发现每个人的态度和做法都不一样。有人打着伞跑到很远的地方躲着,有人下来就帮忙,有人虽然不太懂怎么办但是还会在旁边很认真地看着……在这个过程当中,你会思考和了解每个人每个行为选择背后的人性。
生活真的好,是我们的良师益友,帮着我们成长,让我们在这个过程当中把自己武装得越来越强大。
我很清楚,我在这个世上走,不光是一个旅行者,我还是一个艺术家、还是一个创作者,我以后还会去创作各种各样的艺术形象,所以在每一天每一刻当中,我都在不断地观擦、汲取。
岳红
要忍耐啊,要忍耐
对我个人来说,我拍了这么多年戏,终于碰见了《走走停停》里江美玲这样一个角色,编剧黄佳和导演龙飞在文本创作阶段就给了她现在这样一个设定,给了我一次特别好的机会,让我可以完成一次最舒适的表演。
我喜欢这个角色,因为她内敛,需要你有更多的内心感受,我可能更喜欢也更擅长这样的出自内心的表达。
我从来不觉得一件事情或者一个人,只有“黑白”两种评断和可能,所有的事情,存在就一定有它的道理,也有它的价值。人的内心其实应该是非常丰富的,我们为什么要很简单地去理解许多的人和事呢?哭了,不一定就是悲伤,还有喜极而泣呢,对吧?所以我不哭,也并不是表明我不悲伤或者我不难受。
《走走停停》里,我没有掉一滴眼泪。其实拍的时候,有一场戏,我从和编剧、导演讨论开始,就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拍摄第一条的时候,也哇哇哭。
因为我想到,一个那么平凡的人,一个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是很难被人看到、很难有机会让我们去表达敬意的,但在这个角色、在这场戏里面,是可以有机会让她去表达,让我们去了解她的。
但是演完了之后,我当场想了想,还是跟导演争取了再演一遍,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而是用克制和内敛的方式。
岳红
我的生命经历教会我,必须要学会说服自己,去接受很多我不愿意接受的事情。再糟糕的事情,也一定会有它好的一面。
作为一个演员,需要有一个强大的内心,有特别的敏感和悟性,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你要学会忍耐。
遇到麻烦、遇到不公、遇到自己的努力没有得到正确的评价或者回馈的时候,我得学会宽慰自己:有什么呢?那又怎样?没关系,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来的,只要你很快乐、很健康,你就可以重新上路。
我从小就经历过被孤立、被误解,那时候我的外公外婆就会告诉我:你行事要端正,做人要本分,不去惹别人,但是你也什么都不用怕,要不卑不亢。
我大学刚毕业,就在拍摄中遇到过一些麻烦和困难,有一位导演前辈告诉我:别人的看法都不重要,你是个演员,你知道吗?只要把你的戏演好了,片子出来了,角色完成得好,你就赢了,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
岳红
“活着真好!”
我这个人特别慢,比如买了一个很喜欢的东西,不会马上就用,我会放很久,我可以忍着,也许有一天这个东西早就过时了,不时髦了,我才会去把它打开。
人家都说及时行乐,没有错,但我就是享受那个等待和期待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我很快乐。
我多半的钱都花在去看好的演出上,看电影、看演出、听音乐会。我会自己飞到上海去听伦敦交响乐团的演出,在那个里头,就是我人生最快乐的瞬间。
里马斯·图米纳斯导演执导的《奥涅金》在北京演出的时候,我连看了两场。第一场我带着女儿一起去看,中场休息的时候我们俩已经哭得乱七八糟的了。第二天我又买票去看了一场。
我还会在芭蕾舞演出季的时候去剧场连续买三场票,同一个位置,我连看三天不一样的剧目。
有时候一天时间里,我会给自己安排得特别充实。上午睡到自然醒,带着面包牛奶去影院看一个电影,下午看一场NTLive的戏,晚上再去看舞剧。
这一天结束的时候,我心灵和思想上的震动极大。这样的一天,真的是会让人觉得——活着真好。
岳红
我经常一个人去看电影。《奥本海默》我就是一个人去看的最早场,电影院里就我一个人,你知道我看的时候我的脸都麻了,激动得啊,就觉得无论是从电影本身还是到表演,都是无法超越的。看完出来以后,除了敬佩,我也觉得,我们的差距还是巨大的,我还得继续努力。
我自己去演话剧也开心极了。在排演过程中,我一直觉得我在这个“门口”徘徊、纠结,我几乎从早到晚在想我的台词,晚上睡不着,还在想还在念。
直到有一天,在台上演着的时候,突然就云开雾散了,那个瞬间,真的叫光芒万丈。我忽然明白了那个人说出的那句话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自己跟角色融在一起了,一切都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那个感觉,太幸福了。
你问,现在真正能让我感到满足的东西是什么?
现在吗?我满足吗?我常常想,我哪样了?我到底得到了什么呢?只有那些所谓的名声和奖赏才能描述一个人的存在和意义吗?我还要跟别人证明什么呢?
快乐不快乐你自己心里才知道,鞋大鞋小穿在脚上自己才知道啊。别人怎么说怎么想,都不重要,“别人”又不是我。
摄影:文桦 / 监制:葛海晨、张婧璇 / 策划:Timmy / 采访&撰文:吕彦妮 / 形象:Fred苏 / 统筹:段雨 / 文字统筹:王路 / 美术:一颗葡萄工作室 / 化妆:Maomao / 发型:Rocky肖维泽 / 编辑助理:Joy、丁溪 / 造型助理:玉颖、彦琳、敏华、小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