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 | 赵赵:盏中世界

赵赵,这位中国当代艺术领域的先锋人物,从不墨守成规。他的艺术犹如一架穿梭机,乘着它,我们抵达那些陌生却又熟悉的场景、步入他所制造的观念意象。也是乘着它,我们往来穿梭于当代艺术和古美术之间。赵赵的思想锐利,仿佛一把刀。他轻盈地舞动着它,剖开蒙蔽在人们面前的幻象。暴露在凝视之下的,不是现实的清晰肌理,而是一团模糊的、涌动着的神秘光影。所谓跨界,这样的说法不再成立,因为赵赵乃是一名“无界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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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赵

十余年来,他潜心研究宋代建盏艺术。走访、收藏、编辑和著书,在不断重复的辛劳中,赵赵向古物投以炽热的目光。与此同时,器物与人的互动还锻造了他灵魂的“型”。镜头之下的他,是造物者,也是受造之人。时间的火焰、万物的秩序使赵赵外在的“釉”逐渐沉淀,他的内里愈发坚实。如今,那盏中的世界,正是他的宇宙。

寻,与建盏邂逅

自2003 年始,赵赵忙于拍摄国家体育场鸟巢的建设进程。直至2008 年夏季奥运会成功召开后,赵赵又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整理影像。完工之时,疲乏的他想给自己放一个长假。2010 年,他踏上了漫无目的的旅程。这段时光用赵赵自己的话来说,很“贤”。不是闲适的清闲,而是贤士了无牵挂的状态。赵赵本打算如古贤那般隐逸于山水,却在途中改变了目的地。他想走访中国各处烧造瓷器的窑址。

在山西怀仁,赵赵触碰到现代窑工手上拈着宋代瓷片。古与今的对比,让他好奇当年烧造这些瓷器时候的美学背景。十几年前,尚是明清瓷器备受追捧的时期,它们在博物馆里频繁展出,在拍卖场上屡创佳绩。而宋代瓷器的展览则少见,赵赵也坦言当年的他对宋瓷并不那么了解。不过,宋瓷和明清瓷迥异的面貌给赵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宋瓷之美,隐于形内。它没有雕龙画凤的绚丽,没有云纹水纹的装饰。单色釉偶有点缀着“油滴”,雅致且不凡。

釉色击中了赵赵的心。他离开怀仁,奔赴磁州,旋即前往河北定州。定州白瓷若羊脂玉,是高雅、透彻的白色。南宋叶寘的《坦斋笔衡》载:“定州白瓷有芒不堪用”。芒,常被解释作光亮的意思。不堪用,是说北宋晚期宫廷弃用了定州白瓷。摩挲着瓷片,赵赵赞它工艺虽巧,但无法打动他。恰好在定州,赵赵听到匠人们时常念起:“南黑北白”—这是宋代瓷器烧造效果在地理上的简易划分。赵赵好奇,为何北方能烧出洁净的白瓷,而黑瓷是在南方精进的呢?他决定带着问题一路向南。

赵赵乘火车到达福建南平的建阳。老火车站周围就是买卖瓷器的市场。赵赵本没有期待什么,照例向当地人打听至今仍残存的窑址所在。他问到一位商贩,商贩拿出一个锦盒,打开给他看。锦盒里面是一只通体乌黑的建窑茶盏。那一瞬,赵赵恍惚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它绝不是一个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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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赵

黑,天成的馈赠

赵赵静静地注目着他梦寐以求的“黑”,那就是他要找的东西。建盏的黑有着属于它的时间和空间,它引人坠入深邃的无光孔洞。建盏彻底颠覆了由明清瓷塑造的认知。轻盈、薄透不再重要,建盏甚至干脆处于其反面。其铁胎的身体附着乌金釉,握在掌间,它厚重、坚实。赵赵随即前往水吉镇窑址考察。那里的场景十分震撼,窑址密布,窑具堆积成十余米高的小山。更让赵赵惊异的是“山”里无法看到别的器型、器物,所有的匣钵都规则一致。这一点完全不同于赵赵之前走访过的窑址,由于它们烧造各式器物,所以窑具差异悬殊。赵赵敏锐地察觉到,器型是他切入建盏研究的一条绝佳通路。

黑,来自包含着随机变量的化学反应,它是天成的,是自然的馈赠,不在人为。那是建盏至关重要的百分之一。人的能力可琢磨、可控制的是其他的百分之九十九。赵赵对于天成的因素保持着敬畏。黑,捕捉了他,却将它引向“色”背后的本质。由色入型,赵赵自此开始搭建他的收藏、研究体系。他刻意避开着重工艺技术的常规视角,由器物造型升华至美学范畴,并剖析建盏的生产机制。

建盏底下的字款共有4 类,标示着不同阶层的使用者,描摹出当时社会的礼法系统。对此,赵赵解读说:“建窑的器与用是社会结构体系的完整呈现。它承载着两宋美学,也承载着文人士大夫精英的身份认同。它不是今人狭隘理解中为某个特定阶层而生产的窑口。在宋代,他们采取了非常开放的经济、生产模式。所有的匠人互相竞争、优胜劣汰。美,就在工匠追求极致时发生了。”

严谨、严苛的制造工艺和美学上把控看似是通过工匠的手、眼来完成的。然而,对于建盏极品的最终判断是由一位帝王来主持的。建盏遇到了它的知音—成功的艺术家/ 失败的政治家宋徽宗。抑或,当年的他也像赵赵一样,偶然间和建盏邂逅。他把玩着建盏的型,就如同触摸到了他理想中“艮岳”的一隅。釉色的至暗,令他沉醉在乌托邦无限的绝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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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赵

运,造化之器

建盏的烧造需要“运”,不到出窑的一瞬间,它最终样貌是完全未知的。建盏又是幸运的,它在恰当的时空里遇到了懂它的人。宋徽宗曾咏叹建盏,诗云:“兔毫连盏烹云液,能解红颜入醉乡。”帝王审美曾为建盏“定法”。宋徽宗贻误了国运,却疯狂执着于美的机运。他让天作主,任由天赐的力量牵引着建盏,主宰它可见的一切。赵赵与宋徽宗由建盏开启了神交。赵赵花了三载岁月研究了近三十万建盏瓷片,原创了大量研究文章,亲自编辑整理出版了大部头的《建盏》专著。题目二字即取自宋徽宗的墨迹。赵赵常觉得“下笔如有神”,那“神”或许源自他和痴迷建盏的徽宗之间的机缘。赵赵如此说道:“我们与物、与人的相遇都是机缘巧合。可遇,而不可求。我对建盏有一种使命感。冥冥之中,我要背负着这个事,它来找你并且推着你往前走。”

建盏见证了两宋之交至元代的变迁。政权更迭和战争使其散布于中原各处,甚至因金人的掠夺它也在内蒙古一代出现。同时,随着中国向外的瓷器贸易,建盏走遍天南地北。东北方向从朝鲜半岛到日本,南下至马来沿海地区。元朝初期,建盏的烧造戛然而止。但建盏却获得了在他者语境里的“来世”。现今,欧美的顶级博物馆里藏有建盏。近邻日本,更是将建盏尊为烧造艺术的明珠。2019 年,现藏于日本的三件完整“曜变天目”首次同期展出。赵赵专程前往日本参观。

宋人的美、华夏的技艺折服了日本。他们对这小小的茶盏尊崇备至,称其为“天目”。日本全民对建盏的狂热让赵赵难以忘却。他感慨建盏的美学反倒在它的原生地中断了七八个世纪。是我们遗忘了它,也丢失了对藏于器物之内的造型法度的感知,不再懂得什么叫做精确、含蓄。因此,赵赵勇敢地只身踏入建盏不可见的结构内部。他在建盏里窥见了他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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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赵

曜,复兴法度

曜变,是窑变的谐音。窑变决定了釉的色彩和质感。而“曜”字赋予建盏玄妙的意涵,金属矿物质的结晶颗粒闪亮发光,在黑色的衬托下,犹如星辰。与曜变同构的是赵赵《星空》系列作品—玻璃被击穿,象征生命里发生的意外,由受力点向四周辐射开的裂纹譬如星云的肌理。能量好似被囚禁在静谧中,等待着被释放、喷薄而出。

这场曜变星空的展览“好戏”上演于位于北京798 艺术区的頌艺术中心。这间被创始人苏芒定义为“现代人心灵庙堂”的新生机构承载着建盏的古貌与新颜。赵赵与监匠司联袂,从收藏、研究建盏转向创造新的建盏。展台的颜色是宋代皇家专用的紫色,其上陈设了8 件建盏。由一件摹古作品开场,其余七件均为赵赵革新法度、反复试错、最终烧造成功的惊艳之作。赵赵给予建盏造型以新生。他不在意盏的实用属性,亦不愿意看到复兴传统技艺沦为原生态的表演。超越了功能性,赵赵创制的建盏是艺术品。更进一步说,它们是当之无愧的当代艺术。

赵赵警惕中国当代艺术现场里过度的“拿来主义”。当代艺术强调方法、解构、颠覆,而中国传统则讲求持续和传承。由于中国当代审美已丧失了美的法度,所以创作者只能与当代艺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亦步亦趋。紧紧地跟随令人疲惫,唯有重拾民族基因里的审美,我们才有机会做回自己。建盏复现着两宋美学,它不被现在的资本和舆论所左右,致力于促成包括当代艺术家在内的所有人的美学共识。赵赵乐见越来越多的人感兴趣建盏,尤其是关于建盏的展览难能可贵地创造了一次非消费目的的聚集。由此,建盏的美可以抵达更多人,它不再古老,甚至可以成为潮流。

赵赵是位当代造物者。不同于为了空洞市场需求的盲目“生产”,赵赵化身一名有信仰的法师。经由物,他与天地沟通,与古人交游。他从不欺骗自我,独自承受着创造的苦痛,如实遵循着感知、回应着神秘的感召去造物。

一盏一世界,一物一星空。建盏的方寸之间容纳着宇宙的斗转星移。透过乌金釉的反射,我们看到赵赵的身影。他抬头向苍穹,伸手向两宋,重构建盏的法度,定志说道:“我要让建盏成为当代艺术。”

监制 & 造型:杨威 / 摄影:尹超 Super Studio / 策划:佟宇 / 妆发:周玉 YU Studio / 撰文:Jerome / 美术置景:mia 一颗葡萄 / 服装统筹: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