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刚

作为表演工作者，他们的专业、沉淀、变幻、稳健，已然是毋庸置疑的现实了，何故还要将之集结复叙一遍呢？全因为，相较于探寻他们的表演之法，我们更加好奇他们的生活之道。

表演，根本是一门无法与真实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全然分开的艺术啊，他们在一个个故事和角色之间往来穿梭，他们着人物的裳、道人物的言、行人物的事，但所有这一切背后，都有一个丰富而隐秘的“我”，隐在其后，融在其中。

他们各自的自我，曾经被什么影响？为什么动容？他们从何处寻得支撑和照拂、吸引和反思？

又因着深知人之厚重深远，我们无法透彻看明，便只是从各人身上掘到一处宝藏即知足。谢谢这期专题中的每一位，愿意慷慨将生命里一颗和一刻珍奇讲予我们，要知道，哪怕只是这一块他们的人生拼图，已经是对作为观看者的我们的可爱馈赠。

 吴刚

“你曾经储备过，你就会用得着”

有句老话，叫艺术源于生活，是的，艺术就是离不开生活。

全世界的人都生活在地球上，为了生活吃喝拉撒睡，这是必不可少的，凡是人，都是这样的活。表演就是从生活中来的，你要离开了生活，那就像我们上了太空，你会飘起来的，你没有一个落地感。

飘起来的感觉我们没试过，但是也可以试试，但是你脚踏实地那一瞬间你心里是踏实的。老让你在上面飘着，你看你觉得爽吗？

作为一个职业的演员，在生活当中要做一个有心人，能在平时非常显而易见或者是大家都非常熟知的一些人和事里，发现他们的美，那就是不得了的事，再把它储存进脑子里。

 吴刚

我的老师林连昆先生曾经说过，作为一个演员，你应该是一个“猪肚子”，各种的信息、各种好玩的东西，各种对你有印象或者有吸引的东西，无论是你在生活当中见到的，或者是你从书本当中看到的，你都把它们储存进去。

储存进去的好处在哪儿？他说一旦等你接到一个剧本或者接到一个角色的时候，你可以调出你的生活来，你曾经储备过，你就会用得着。

那天我在路上看到一个人，开着车，哥们儿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这么拿一扇子在那儿扇。我说这怎么开车还扇扇子？

再一想，明白了！一定是位网约车司机，他为了节省燃油，趁没客人的时候，他就关上空调，他自己热点都没关系，肯定是为了生活要节俭。

 吴刚

我自己明白了，我下回出去拍戏的时候，有需要的话，有这么一个动作，OK了！这样的细节就让我感动，会想到他的生活，他为什么这样？他干吗自己不开空调？谁不知道怎么舒服，他也知道，但是他不能这么做，节省一点是一点，这就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我喜欢观察，可能是我的职业所然，而且我尤其喜欢观察一些我没有去过的地方的人。我出去拍戏，经常会到一些如果不是工作可能永远都不会去的地方。

你来到这儿之后，你会看到他们当地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他们生活得这么惬意、这么舒服，没有过度的奢望，他们乐在其中，我就会多想一个——为什么？

人得接真实的人间烟火气，做演员尤其。

 吴刚

每一天的自我修正

咱们刚才聊到于是之先生，怹在很多次的回忆文章里都会提到一件事，就是在《雷雨》里出演的周萍，每次怹都说，那次塑造是一次“惨败”。我是后来慢慢觉得，也许怹的那种塑造方式才是对的。怹总有一种自责，但在那个时候那样地诠释这个人物，于是之先生可能比我们其他人都更往前迈了一步，只是我们没看懂而已。在若干年之后，我自己也演过周萍，演那个人物是很累的。我记得最后一幕戏演完，我到边幕那儿，听到“嘣”一声枪响——周萍自杀，我现在还记着当时那种感觉，我整个人是虚脱的，因为你永远得一上场的时候提着一口气，到这会儿演完了才终于放松了。现在我们因为没有视频来看于先生当年演的周萍，但我相信怹还是厉害的。

所以说，任何所谓的失败里，一定都存在有价值的可取之处。我一直说，舞台创作区别于影视行业有一点，你每天都要更新你自己。

 吴刚

我有个习惯，一场戏演完之后，回到家，我会自己在心里拉个片子——我今天哪儿演得还行哪儿演得不对。我会静静地思考一下，就从自己的第一场到最后一场，过一遍，我这点还行，那儿差点意思，那明天我换个招儿试试。舞台演出每天都不是重复的，所以你永远有一个新鲜感，有一个可以重新修正自己的过程和时间，但是影视就很难。所以为什么大家都说影视是一种遗憾的艺术，我们就尽可能地少留遗憾，少留遗憾的前提是——咱把功课稍微做得扎实一点。

《茶馆》演了快三十年了，《哗变》也快二十年了。我经常会在平常的工作里，时不常地想起这些戏里的台词。有时候你说着一句正在演的戏的台词，可能有一个类似的情绪或者感觉，马上就勾起你在《茶馆》或者《哗变》的台词，你就想着，下回还可以这么演演试试。

这是一种积淀，你积淀够了，会忽然觉得明白了，但你也别以为你就都明白了，其实，明白什么？可能只是扒开门缝刚看了一眼，可能里边深奥无比，你以为你都明白了，不可能。

 吴刚

“您到底是要看哪本？”  “我都看我都看。”

不要以为我们演了几年戏甚至几十年戏了，就觉得自己怎么着了，我依然觉得在整个大的艺术面前，我们都是雏儿。你看我们的先生们，他们的生活底蕴、他们的艺术修养，他们对人与事的理解，现在看，依然比我们高，依然比我们深。真的，一直保持进步的办法，其中一条，你要多多看书。你读完一本书之后，最大的感触就是能触摸到作者的灵魂。

什么书我都喜欢看，但是比较倾向于看人物传记类的书，因为我作为一个演员来说，要看这个人的成长，他为什么成为这样的人，一定是有原因的。就多问几个“为什么这样”？这对我们将来的演出，所有可能塑造的人物，都是挺有帮助的。

我会同时看两本到三本书，我这边看着，想起来一个事儿，再去翻另一本儿。家里很多地方都有书，岳秀清有时候老问我，您到底是要看哪本？我说我都看，我都看。自由一点，你别自己给自己固定住了，触角多一点。很多书不看即使堆着也挺好，给自己一个提醒：您还有不少活儿要干呢啊！

我出去旅游，会常常在走进一个建筑或者城市景观里之后，不自觉地去想象，过去那些年代里的人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去古罗马斗兽场就会想，他们怎么在这里打拼，坐在上面的人怎么看？走在路上也会想，过去的人在这样的路上怎么行走？马车驶过的时候是什么声音？他们晚上是不是也会坐马车经过这里，然后在一个地方聚会，没有灯，点起了蜡烛……挺好玩的，你能展开你的想象，其实是一个丰富自己的过程。

 吴刚

我们国家有一个地方，在特别陡峭的悬崖上面把棺材挂上去。你说，古人多么伟大，他们能想出来这样的方式。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他们怎么做到的？那是一种壮观，一种不得了的智慧，怎么弄的？现在人能弄吗？你就会发现自己的不足。

生命非常短暂，你一定要多发现这个过程当中的美。我记得小时候我奶奶跟我说，小刚你还小，但一定记住，人留名雁留声，你要好好学。老太太没有文化，却能说出这样的话，非常朴实，非常有哲理。这句话我一直记着。

你说“人留名雁留声”是什么意思呢？我哪儿知道，你自己琢磨！我的父母也一直在跟我说，做人，一定要做一个正直的人。

长大到了剧院，林连昆先生教我们——学演戏要先学做人。我们对待一个事情是不是认真？我们是不是有所担当？我们是不是能够把这个事情做好？我们是不是能够把杂念抛除掉？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这个职业？大家常说的那个初心在哪儿？我们是不是还有一种作为演员要有的童真，相信眼前的任何事情？

表演没有什么真理，就是好好干活，拍好每部戏，拼每个镜头。即使你知道演戏都是假的，虚动干戈，对吧？但是你一定得把它当真事儿来干。

摄影：文桦 / 监制：张婧璇 / 策划：Timmy / 采访&撰文：吕彦妮 / 形象：Fred苏 / 统筹：段雨 / 文字统筹：王路 / 美术：一颗葡萄工作室 / 妆发：林超 / 编辑助理：Joy、丁溪 / 造型助理：玉颖、彦琳、敏华、小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