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春
演唱会上,那个被围拢在声浪中间的人,在这段时间里,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仰着头,在原地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眼神看向四周,羞赧而不回避,感怀却又平静。
她在忍耐吗?她不想再让眼泪像更年轻的时候那样轻易在所有人面前决堤吗?那一刻她看到星星了吗?她会如何收留生命中这些珍贵的唯一性瞬间?
跨过这条独一无二的河流,李宇春将去向哪里?
李宇春
“什么样的时刻,你觉得自己一下长大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当我向李宇春复述我在线上看到的,这场发生在2024年3月9日的广州的《周末愉快》演唱会上集体喊话的动人一幕时,她的回话完全在预期之外一一你以为她会说“置身人海中是这样或者那样的感觉”云云,都没有。“唯一性”是那个晚上她站在舞台上当下的感受,因为那是无法提前彩排预演的。但也因为她身在其中,看不到歌迷与她交相呼应整体的影像呈现画面,所以对那种一个人置身于爱河中央的画面中呈现的氛围感全无概念,也自然而然地把那种会让人眼热的拍摄效果全部归功于记录团队的专业和用心一一“我看不见自己和大家在一起时候的样子,你会觉得感动,那是导摄团队厉害!”在此之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李宇春甚至都没有想过要重看这次演唱会的全程直播影像。
“我当时(内心)是很复杂的一个综合。”演唱会舞台上的李宇春心里始终有三个“自我”在并存:一个是坚决秉持高超专业度的歌手和表演者;另一个是“受到这种情感的直接撞击忍住不要嚎啕的人”;还有一个,是在那样的浪漫气氛下还在想着“就这么忽然停下来大家一起互相温暖会不会让演出超时啊……”的人。
“每一次唱完一首歌或者将要唱一首歌之前,在跟观众交流的时候,我都希望可以跟大家多聊聊天,但耳机里面导演就会一直cue我说:超时了,超时了!我真的,很矛盾。”李宇春也由此总算了解了为什么很多年前和朴树一起参加音乐节演出的时候,合约里一般会签三首歌或者四首歌,但朴树就总是会唱个七首八首的。
“哥们儿我今天唱开心了,就是不想下来。”“所以我为什么喜欢音乐节呢,就是因为没有这种唱几首的限制,现在我也在音乐节越唱越多。”现在的李宇春期待和热衷追寻的,也是这样的--“即兴的”“即时的”“不在完全设置好的范畴里”“有意思”的东西。
李宇春
《周末愉快》广州场演唱会上其实还是有过一个小小的预设之外的状况的一一在一出群舞表演里,站在最中央的李宇春没能卡在准确的节拍里及时掏出一把道具扇子,虽然大概只是晚了一秒的样子,但在近景的拍摄镜头里,还是被看得清清楚楚。那首歌唱毕,她吐出一口气,潇洒地展开手里的扇子,轻轻地开了一句自己的玩笑。她没有回避,也没有假装这件事刚刚没发生过。
“对,如果放在以前,我可能就让它过了,不会再去提这个事情,但现在我本能之下还是想要‘找补’一下,自嘲一下。”这个小小的举动背后传达出的信息再清楚不过。“我以前觉得所有东西都是设计好的,如果有任何一个细节没有按照设计的样子去达成,那就算是个舞台事故,但现在我可能不认为扇子晚了一秒掏出来是一个事故了,它就是这一场出现的一个一一小状况。”
就是因为这样的一个“小状况”吧,让这场演绎因此变得与众不同。“会犯错,说明我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没有感情和不确定性的机器。”李宇春此刻的坦然与舞台上的那个她没什么二致。
李宇春
在决定将广州场《周末愉快》设置为线上与线下同步进行之后,李宇春重新更换了整体的幕后制作班底,包括导演组、现场舞美灯光和影像设置团队等,力求让通过两种观看方式进入这场演出的观众都能得到等量一般的极致观看享受一一在这样的事情面前,李宇春“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将四年前发在《哇》专辑里的那首《人间乐园》做成现场版演出,一直以来都是李宇春的一桩心事一一这首歌并不适合在演唱会里演绎,因为“可能太丧了”“太自我表达了”“没有办法让现场的大家一起合唱和互动”,但这件事一直挂在心上却止步不前也是李宇春“不能过去的一关”,终于,在广州场里运用“四面巨型纱幕”投放《人间乐园》Video,完美呈现了这首歌曲现场表演的创作。
是否“长大”的一种就意味着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放松一点,什么时候又必须寸步不让呢?
当李宇春在39岁的最后一天,在舞台上闭着眼睛唱起《如初》和《1987我不知会遇见你》,我忽然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时空折叠感一一她当下就了然了我的意思,她也一样记得,那是这张新专辑刚刚发布那一年,我们也曾经见过一次面,那天除了我俩,还有这张专辑的制作人张亚东。他弹琴,她唱,那天也是一样的这两首歌。“正好是十年前了。”李宇春的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
我顺势问出了听歌那一刻我的好奇:所以如果让你回想,是什么样的时刻,你觉得自己一下长大了?
李宇春
“一个手足无措的人”
一长串漫长的沉默。
细细数来,距离第一次采访李宇春,已经过去整整十二年了,早已经习惯了她在某一个问题跟前的久长的思量。她停下来想,我就停下来等,谁也不讲话的尴尬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我把这种舒适感迫不及待地也告诉了她,她歪着头认真地反问:“别人回答问题不想的吗?”“没你想得这么久。”“不是,我在思索……”
又是一大片连贯的沉默。
李宇春
我慢悠悠地给问题加了一个具体的注脚,关于对“长大”的定义:就是在某一个瞬间,你觉得自己可能可以扛事儿了、可以做更多的东西、可以负更大的责任了……这一下,李宇春的回答来得很快:“看来我还没有长大!我能扛事儿吗?”
我再追住她问,那么就比如广州场没有抽出扇子的那件事,你的应对方式不算是一种“长大”吗?
“我可能没有把它用‘长大’来形容,我只是觉得好像可以算是更从容一点了,自在了一点。但这是‘长大’吗?”几番否认之后,李宇春的答案好像有点可以显形了。
“如果让我跟‘长大’去画上等号,或者是我认为有关联的,那应该是越来越平静吧,就是内心里起伏的东西好像蛮少的了,不会有特别大的激动或者是低落……那种平静就是,外面的喜怒哀乐对我的干扰,已经微乎其微了……我就只干我想干的事。”
近两年,李宇春近乎严肃地思考过一系列问题:为什么大家现在好像都不是特别在意一场演唱会里的视觉设计、美术设计、镜头语言上的东西了?演唱会的意义除了大家一起合唱脍炙人口的歌曲或是一起宣泄一些情绪上的东西之外,还能不能提供其他的可能?短视频的强烈冲击之下,创作者是不是还有机会在现实的舞台上传递自己的审美?我真的要输出那么多自我的表达吗?音乐创作或者艺术表达,究竟是你自己的视角在前,还是要接受和顺应今天的环境和氛围?如果我还要做新的唱片,我有什么想说的?我关注的东西,会不会太说教?大家还会需要吗?是否果真所有深刻的东西都在表面?
问号一个又一个冲到面前,却到处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所有人所有事都满意的准确答案。好在李宇春并不着急马上交出这份答卷。思考一一即使再没有意义再让她生出更多自我怀疑,那也是先下我们所能拥有的最有意义的东西之一了吧。
李宇春
她想起前阵子看到的一句话,大意是一一每一个时代都会留下一群手足无措的人。
“然后我就在想,那我是会选择当那个手足无措的人,还是会顺应这个时代?”李宇春自问自答,“顺应这个时代的节奏,应该过得蛮好的吧。我觉得我应该过得不怎么好,我应该是手足无措的那批人吧。”
不是做不到,是不想做。她的言辞里只有坚决,而没有那种硬拗的或者使劲要证明什么倔强。“那个可以被感知到的东西,只是时代的节奏,未必是你自己的节奏。”
《1987我不知会遇见你》的一段歌词忽然在这时从遥远的(或许也不是那么遥远)过去拍马赶到:
“亲爱的看看那些物是人非
别忘记我们 萌芽时多么珍贵
现实最拿手不动声色的潜规
把最初的信念 步步拖溃
我不知会遇见你
那年1987
夜空有好多 闪烁星星
爱是纯白的愿意
我是我你也只是你”
李宇春
“没完没了”
好了,是时候把李宇春所言的那种可以与“长大”二字画上等号的“平静”拆开来好好研读理解了。
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你说的那个“平静”,就是不管别人在高高低低如何起伏变化,你心里都不太会为其所动了?
“我觉得可能是……而且有一些东西,你也可以说(你看到的)它只是表面的(一种呈现)。我都觉得这种呈现还没有今天我在家里练琴两个小时给我的东西实……就是你们今天都不要跟我说这些了,我要回去弹琴了。”
之后十五分钟里,李宇春切切实实地让我明白了她说的“我要回去弹琴了”不是一个比喻或者借用,就是真真实实的一一弹琴。
李宇春
在因为要自己写歌而拿起吉他之后的这第五年,李宇春决定,回到这项技艺最入门最基础的地方,重新开始。“以前我就特别想,我现在马上要弹会这首歌,这样我就可以表演、我就可以展示,我可以自弹自唱,我会很开心,但现在……”但现在,她觉得“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
那什么有意义?“回去把节拍器打开,一个一个音对着开始,弹。”
最基础的东西,明明已经掌握了,还要回去重新学习,她在学习什么?
“所谓你‘掌握了’,其实只是你会弹了,对吧?但是你要往更高的层次上走,(对)你的律动、你的拍子的要求就非常高了。不是说我弹一下,会唱一下就行了。”这些道理,初学吉他的时候她也听老师讲过,但当时“根本听不进去”,因为:“它很枯燥,你那个时候没有这个心境。你就想赶紧弹合声,赶紧能表演,也不能说那个时候的自己有多么不踏实,那就是那个年龄与阶段会有的心境。”
现在,枯燥的东西依旧是枯燥的,但李宇春需要的恰恰就是这样的东西。“因为每天你都能感觉到一个扎实的进步,你会觉得这种技术上面的重复和苦练是实在的。”
李宇春
可是这种重复带来的成就感与肉眼可见的进步,却并不能在每一个当下迅速地显现吧……
“是的!很慢。我现在一切感兴趣的东西,距离它能展示出来给大家看成果,都是很慢的。比如说我要弹一个律动,这个律动跟那个律动有什么天大的区别?可能要在若干年一一比如我50岁的时候,才能展示出来。”
伴随这一切而来的还是无休止的挫败、无力、烧脑……那她为什么还要这般自讨苦吃?“因为我希望自己不只是一个歌手。”
李宇春现在已经非常清楚地认识到了,这条路、这件事,“它是无穷无尽的”。“你学到了三和弦、学到了七和弦,那后面还有九(和弦)、还有十一(和弦)、还有十三(和弦),流行乐搞定了之后还有爵士乐,你明白吗?它是一个无底洞。”
真想让所有人看到说这一切时候的李宇春,站在这个“无底洞”洞口或者根本已经开始深潜进入其内的李宇春,她脸上的那个喜悦和踏实啊,胜过她已然所得的事物无数。
就在这个时候,李宇春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摆在桌面上,向我展示一个吉他弹奏的手法。右手,是她弹琴时拿拨片的手。
初学琴时,她便习惯用拇指和食指。手执拨片弹奏时,无名指伸出来架在琴上,作为一个支点起到稳定的作用。现在,她每天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练习改掉这个习惯。“因为练琴到一定阶段你会发现,如果你想弹一个funk(放克)的音乐,必须用手腕的力,这种爆发力要求你不能再寻求什么支点……”一根手指的位置变化,最终改变和影响的会是整个弹奏的音色和质感。
李宇春
当下的李宇春就是这般在弹琴这件事上选择了“从头开始”。“因为我无法接受我自己,无法接受自己没有弹出来那种音色。我觉得我长时间以来习惯的动作和手法限制了我的机能,如果我不从头开始,未来也不会太进步了。”
比从头学习一样新的事物更艰难的,是从头学习一样其实你已经会了的事物,并且在这个学习的过程里完成一种自我修正。但谁让这就是李宇春现在的选择呢。
我试着问她,当你有这个要自我校正的意识之后,这件事情是不是就没完没了了?
“没完没了。”她平静如斯。也说不上是有什么坚定或者无奈或者激昂或者骄傲,就是平静。
李宇春
Q&A:
我能这么理解吗,你现在就是热衷于“没事儿给自己找不痛快”?
李宇春:可以这么说。其实你想,我就是自己弹一弹琴、唱一唱歌,那我非要把自己弄成这样干吗呢?我不可能成为一个职业吉他手的,这辈子也不可能了。我就是个唱歌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按照一个职业吉他手这样去要求?有的时候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我自己。我很确定,我就想干这个事。
感觉好像你在为什么做准备,但我们又不知道在为什么……
李宇春:为了我在我50岁的时候,funk(放克)可以弹得非常流畅。对,50岁。其实对于弹琴来说,十年根本不算什么。
你是个容易半途而废的人吗?
李宇春:看什么事,有一些事情特别容易半途而废。如果我自己要对这个事情特别有兴趣或者有热情,我就会坚持。但比如你让我参加一个活动,要走个红毯,试衣服的时候发现不合适,那我就会选择一一算了,不参加红毯了,很快就可以半途而废,我就放弃了。我现在越来越不想在装扮上折腾,当然还是会选择线条或者剪裁上有趣的有意思的衣服,但是比如说你现在让我去染个发色,我肯定不爱去,不想折腾。平静状态。
是人到40岁了都这样吗?
李宇春:我真的很认真地想了一下“40岁”这个问题,我觉得我并没有特别强烈地感知到这个数字带来的冲击。也许是因为,我把那个回溯的时间点放在了明年。我计量时间和自己成长的刻度是以我的出道时间和职业生涯计算的。十年一个节点,我是21岁出道的,31岁我给了自己一些回溯的仪式感,那我想明年等我41岁的时候,我可能才会讲出一些切实的感受吧。
你在广州演唱会上说很感怀大家可以互相陪伴着一起长大,对于你陪伴了很多人长大这件事,午夜梦回你还是会为自己感到自豪的吧?
李宇春:自豪?我从来没有过你说的这个感受,还“午夜梦回”?“自豪”?
“自豪”这词跟你没关系的,是吧?
李宇春:没有,没有……(长久思索)我最近最自豪的一件事情是,有一些专业搞音乐的人,他们彼此也是不认识的,他们在不同的时间、场合,通过各种不同的渠道都跟我说,觉得《1991的晚风》这个歌写得很好。这些人里包括东哥(记者注:张亚东),还比如吴青峰。那个开心是来自于,就我每天在那个“无底洞”里面研究的东西,它被人发现了,是种认可吧。比如(吴)青峰会问我:“为什么你要转那个音?”哇,这就是我坚持要做的一个选择,这个东西没有对错,完全可以不转,大家可能也会挺喜欢的,但是我不,我就要转,我还要转三次。就是一一我、自、己、要、转。然后有人告诉你,觉得你转得很有意思。这种东西会很激励我,让我相信,起码我在研究的这个东西还是有意思的。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转(音)?
李宇春:我想转(音)。这个歌是一个F调的歌,我不想一直在这个F(调)上面,从头到尾。你就是想创造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大部分的华语流行歌的合声、路子,我也唱了很多了。还要写一首差不多的出来吗?也不差这一首歌吧?
你现在除了音乐还有其他新的兴趣吗?你一旦进入这个“无底洞”模式,不可能只在音乐一件事上有变化。比如做饭,是不是也进入这个模式了?
李宇春:音乐都已经让我要累“死”了,花了那么多时间了。好吧,跟你说,我在养锅。
啊?什么?养锅?
李宇春:对啊,就是铁锅买回来,你要开它,开完锅之后,就要养它。你知道开锅吗?用油,把它开成锅内形成一层油膜。所有铁锅都是要开的,用猪油或者是用植物油都可以。但是开完之后,它依然会粘。所以就要坚持养锅。
你在说什么?
李宇春:我知道,很奇怪。我一直以为人人都知道这个事。直到上个月我回成都,晚上我爸已经睡觉了,我妈也准备去睡觉的时候,我说:“我问你个事,你知道章丘铁锅吗?”然后我就跟她说了开锅的事。说完之后我就回房间睡觉了,我妈也回房间睡觉了。然后第二天,她就说她回去之后久久没有睡着,她一直在想,李宇春为什么知道章丘铁锅?她到底在北京研究音乐还是研究做饭?
锅对你做饭有那么大的影响吗?
李宇春:有!养好了,它就会有一个丝滑感。没有那么丝滑呢,煎蛋的时候一定粘,但现在蛋就可以在锅里飞起来了!
你养锅肯定不是只为了煎蛋可以飞起来吧,还有别的……
李宇春:对,还要炒肉的时候也可以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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