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颖达 | 音乐是从我身体里生长出来的

董颖达的名字频繁地出现在近几年公众耳熟能详的热播长剧里,以高产和高水准著称的她,经常会因为作品的厚重度而被误认为是男作曲家,让人很难想象得到这位驰骋影视配乐领域、学生心目中的“女神”却自谦自己是一位“新人”。

董颖达 | 音乐是从我身体里生长出来的

董颖达

你可能不认识她,但你一定听过她的音乐作品。在电影领域,《地久天长》《六欲天》《诗人》《影》……她是文艺片导演的最爱,带来最具感染力的音乐加持。合作过的电影都一路闯入各大电影节的佳绩,又让她有了“锦鲤附身”的戏称。而大众更为熟知的是她在电视剧配乐领域的表现,从《我心灿烂》开始,《北平无战事》《琅琊榜之风起长林》《大江大河》《老酒馆》《天盛长歌》《大明风华》《清平乐》……董颖达的名字频繁地出现在近几年公众耳熟能详的热播长剧里,以高产和高水准著称的她,经常会因为作品的厚重度而被误认为是男作曲家,让人很难想象得到这位驰骋影视配乐领域、学生心目中的“女神”却自谦自己是一位“新人”。

当年,南加州大学音乐学院。坐在Buddy Baker 的对面,这个国际电影音乐界赫赫有名的老头儿抛给了董颖达一个问题:“你,一个中国人,为什么要来写《走出非洲》?”十年后董颖达才真正明白Buddy Baker 的这一问:“你是中国人,你要写中国的东西,你要写跟中国人有关的电影音乐。”带着这个坚定的答案,董颖达一无返顾地“扎”进了蓬勃火热的中国影视剧制作大军,笔耕不辍不荒,琴音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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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颖达

用笨办法来创作的人

《大江大河》拍摄期间,本应在北京紧张工作的董颖达,却“意外”地出现在小雷村——剧组在安徽乡间搭造的拍摄地。“我一个人在村里走,脚踏在那个土地上,它自然而然给我一种感觉:我作为作曲者在那里走;我作为雷东宝在那里走;我作为宋运萍在那里走;我作为小辉在那里走……我替每个人走一遍,感受一遍。”当她进入后期音乐制作的时候,这些感受就会自然而然地跳出来,帮助她去架构这个属于《大江大河》的空间,帮她用音符重塑那些活生生的人物。

曾有导演困惑于董颖达的工作方式:“他们不明白作曲为什么需要看剧本?因为看完剧本后,我自己就能在脑海里搭建一个世界,人物在里面生活,我保持着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观察和感受。”第二个要求是去拍摄现场。“熟悉了之后,有导演曾开玩笑地问过我:‘你是要来追星吗?你是谁的粉丝?’我谁的粉丝都不是。我要亲眼看到演员和他演绎的人物,在某一场戏里,我得跟他共情,我得真正完全了解他要表达什么,以及表达背后的故事。我在旁观一场戏时,我会观察演员的眼睛往哪儿看以及为什么往那里看。这时就可能是需要音乐出现的时候,我要让音乐来表达镜头之外的东西。”

林林总总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坚持沉浸式写作的董颖达,形容自己是一个用笨方法来创作的人。

衬衫、牛仔裤配球鞋,留中分长发的董颖达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像著名音乐人,也不像已经有十年教龄的音乐学院老师,反而像是一直在学校读书的状态。在南加州大学音乐学院读书的那几年,她的老师都是拿过奥斯卡奖的大师,而大师经常穿着拖鞋来给大家上课。“我受他们影响比较大。我不需要给自己一个人设,我是透明的,是无形的,我把自己塞到一部剧里,然后再用自己的专业状态去思考怎样从音乐方面去渲染或加深这部剧。”

为一部剧作曲的过程就像去到一个崭新的世界溜达了一圈儿。这个新世界让她兴奋,让她眩晕。有时她也会羡慕经验丰富的前辈,面对任何需求,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但我不行,如果是我从来没做过的事情啪的一下甩过来,我就会整个人被按下暂停键。每次拿到新剧本,我的手都是抖的,我既需要这个状态又害怕这个状态,这种恐惧感会逼着我往前走。”

为《北平无战事》作曲时,她难得地公开过一次自己的创作感受,三个字:谈恋爱。“写这部剧就像谈恋爱,因为有哭有笑,恋爱的所有酸甜苦辣都在里面。”那是一种可以想见的幸福,亦是一种可以体味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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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颖达

从交响乐到电影音乐

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的董颖达是典型的科班出身,在学校里一直被教导的是“你将来是写交响乐的人”。而在写交响乐之前,董颖达主动或被动的人生目标依次是:成为爸爸的伴奏员、钢琴家、考古工作者,但最终,她成为上海音乐学院附中那届全国范围内唯一被录取的学生。

董颖达的父亲曾就职于青岛歌舞团,在她小时候,父亲对她唯一的期待就是“给我弹个伴奏就行了”。耳濡目染之下,董颖达从5 岁开始学钢琴,在青岛市和山东省的钢琴大赛中一路过关斩将,成为小有名气的“琴童”。学琴生涯并没有耽误董颖达的文化课学习,她一直按部就班地读书,在省重点中学,她的成绩很稳定,她一度将北京大学考古系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并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得到了父母的“支持”。但还没等到开始为考古事业发力,她的命运又转了弯,初中还没毕业,她同时拿到了天津音乐学院附中、中国音乐学院附中、中央音乐学院附中、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的录取通知书。

父亲做主:“去上音吧,你爷爷就在上海读的大学。”

兜兜转转,董颖达成了一个学作曲的女生。作曲专业在音乐学院的位置相当于导演专业在电影学院的位置:“人家问我是啥专业?哦,作曲的,那你应该啥都懂吧?写小提琴就要懂小提琴,写钢琴就要懂钢琴。世界上所有的乐器如果都能写,那就得全会。”

回忆学生时代,董颖达的表情仍然是当年推开音乐大门的向往与敬畏:“别人认为你什么都得会,但你并不是,这是压力也是推动力,这种力量,从学生时代伴随我到今天,学无止境,行无止境。”

大学毕业后不久,董颖达的音乐人生又迎来了一个戏剧性的转折,有机会去美国读书,她选择了南加州大学音乐学院(U S C)。进了南加大以后,董颖达才发现,U S C 在音乐领域的探索是全面而深入的,最让她着迷的是,USC 有一个专业叫电影音乐,而且是全美排名第一,诸多熠熠生辉的配乐大师就在校园里出没。想学?可以,最顶级的师资,最梦幻的资源,但没有学位,而且一年的培训费用是5 万美元。“这其实就是给学生一个机会,如果想进入电影音乐这个行业,你要去跟哪些部门、哪些人合作,授课老师不一定是学院的教授,还有行业里的大师,他们给你的是这个行业最宝贵的经验。美国式的做法就是每个工种都下沉到最底层,80 岁的老爷爷在做的仍然是他最擅长的技术工种,每个工种都有一批最优秀的成熟人才,所以他们没有短板,这是工业化的关键保证。”

回到本文开头的那一幕:与Buddy Baker 的那场面谈。Buddy Baker,鼎鼎大名的电影作曲人,迪斯尼乐园音乐总监。“可以说他是电影音乐在教育领域的第一人,走在校园里,有穿得特别正式的,也有穿得特别休闲的,但唯有他像是上世纪30 年代的电影人物穿越过来那样,绅士帽、茶色眼镜、文明棍,特别神秘的一个老头儿。”渴望学习电影音乐的董颖达预约到了Buddy Baker 的时间。“他问我为什么要学电影音乐?我说我特别热爱《走出非洲》,我也想写那样的电影配乐。大师看着我说:‘年轻人,你是个中国人,为什么要写这个音乐?’”一瞬间董颖达觉得很受伤害:“是瞧不起我,觉得我不能写吗?”

2019 年2 月董颖达作为电影《地久天长》主创走上了柏林电影节红毯;3 个月后的戛纳电影节,她为电影《六欲天》创作的音乐在戛纳竞赛会场外响起,观众在她的音乐中依次进入德彪西大厅,这些记忆中的高光时刻让她坚定:“我不敢说我的音乐代表哪里,但我在这里生长,民族音乐、民歌、戏曲,走得再远,也要找回到我的原点,只有在这个点上去放大它,才会形成我的东西。其实Buddy Baker 的意思是,你是中国人,你不应该写《走出非洲》,你要写跟中国人有关的电影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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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推介书里的 PPT 人物

在影视项目的推介书中,总有几页属于一群神秘的“PPT人物”,虽然公众对他们知之甚少,但却是业界公认的金字招牌,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独领风骚,这些名字的出现能够让投资方在看到计划书时,对这部戏的水准投出足够的信任票。董颖达就是这样的 “PPT人物”。电影《地久天长》《额尔古纳河右岸》《六欲天》《诗人》,电视剧《我心灿烂》《北平无战事》《大江大河》《老酒馆》《天盛长歌》《锋刃》《大明风华》《清平乐》……从文艺电影到热播长剧,这位董小姐用她的旋律实现了另类的“霸屏”。

然而,她说自己还是新人—要按年限资历来算的话,她真的还是新人。2013 年,已经回国任教三年的董颖达为电影《额尔古纳河右岸》创作的配乐,获得了洛杉矶一个电影节的“最佳原创音乐大奖”。那一年,董颖达也同时开始了电视剧音乐的创作,出手不凡,第一部作品是由王志文主演,在央视播出的年代正剧《我心灿烂》,孙艳华导演就想找一个能写大戏、正剧的音乐人,恰好又熟悉董颖达,于是就这样开始了合作。

尽管影视并行,但董颖达对这两者始终分得特别清楚:“做电影音乐和电视剧音乐完全不一样。电影是在100 多分钟的时间里讲一段历史 ,讲一个人的一生,讲一个完整的故事,在那种情况下,它不能浪费每一个镜头,所有的音乐都必须配合镜头的节奏,可以有丰富的解讲,所以,电影音乐也必须有高度的凝练性。而电视剧讲故事,是一个掰开揉碎来回讲的方式,主角第一人称说一遍,配角再说一遍,上帝视角再说一遍,音乐的渲染和烘托也要跟着这样的节奏走。”

在作曲的同时,董颖达还具备一个彩蛋技能:写词。上音刚毕业时,她就给中唱公司写歌,写电视剧的时候,由于时间紧张,她索性也就自己动手,词曲包办。从小就天天背古诗词,家庭文化的熏陶让她在这个新领域得心应手。而在《天盛长歌》时,则是一次爆发,纯音乐部分完成,她仍觉得有创作情绪需要表达,于是,有了“一别两生宽,再别两生难……风从指尖过,再见又如何”的插曲《奈何》。

最近的一首歌词创作,董颖达记忆犹新—掀起大宋美学风潮的热播剧《清平乐》片尾曲《寻光》的词,她被剧本感动到流泪。这个瞬间,董颖达懂得了宋仁宗,在他的时代,在他的阶级,在他的背景里,“温柔的一线光,黑暗中闪亮,让星辰仰望,让万物生长”。影视配乐中的纯音乐和歌曲对董颖达来说都是对人物和剧情情绪的烘托,用纯音乐或歌曲来托底,在她看来没有隔阂。”

回国任教,她将在好莱坞学到的电影音乐经验带回国内的音乐院校,展开新的探索。无论在哪条线上,此时的董颖达都在渐入佳境。虽然生活常态是每天只能睡4 小时,但她不觉得辛苦,反在音乐里玩得很开心,心里充满了创作的满足。

“来都来了,一定要好好地痛快地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