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六十二

陈冲62 岁了,现在的愿望之一是导演一部功夫片。这种天马行空的冲动使她并不像一个常见的62 岁的人。她在事业上也远比许多人的62 岁要活跃得多。过去一年里,作为主演的电影《忠犬八公》和作为编剧和导演的电影《世间有她》分别上映,作为作家则在《上海文学》的自传性专栏《轮到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上连载了20 多万字。

陈冲:六十二

陈冲

陈冲62 岁了,现在的愿望之一是导演一部功夫片。

这种天马行空的冲动使她并不像一个常见的62 岁的人。她在事业上也远比许多人的62 岁要活跃得多。过去一年里,作为主演的电影《忠犬八公》和作为编剧和导演的电影《世间有她》分别上映,作为作家则在《上海文学》的自传性专栏《轮到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上连载了20 多万字。

无论是对于文字、影像、表演的调度能力,又或者仅仅是来一场有趣的聊天,她都相信现在的自己比年轻时更为丰富和充沛。连她的身材都看起来甚至比年轻时候更挺拔和打开,富于锻炼所塑造的优美线条,而且仍然保有为中美两地的家人和影视项目频繁飞行和调适的体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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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人们需要那些和陈冲有过时空交错的名字,才会再次想起她的影坛职业生涯原来那么长:1975 年被选中参演《井冈山》,还未轮到出场,就随着摄制组解散,转而成为谢晋导演的女主角首登银幕;1980 年代,她在故宫主演意大利导演贝纳多·贝托鲁奇《末代皇帝》,在奥斯卡晚会上颁奖,也因由这部片与今年3 月刚刚病逝、影响巨大的日本音乐家坂本龙一共事过;而在几年前大卫·林奇和马克·弗罗斯特时隔二十多年推出经典美剧《双峰》的续集时,又有年轻观众发现1990 年代初的剧集里就有陈冲的参演……

但62 岁所意味着的压力,陈冲也感受得到。有次她开玩笑说:“怕老这件事有时候都不用照镜子,身体里忽然这里就有点不对劲,那里就有点疼起来了。”更为痛切的是,她也像许多人在这个年龄阶段一样,目睹了自己父母的衰退。

母亲在七八年前就出现了失忆。陈冲在专栏里记述,作为复旦大学神经药理学教授的母亲可以谈论意识的神经关联,两分钟后又会完全忘记所有自己刚刚所说的。“我知道我的脑子要比我的心脏先走了,”母亲这样告诉陈冲,“科学对这个问题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有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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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两年的工作会面里,我总会见到她在一头忙着电影工作、出席活动、接受采访,一头在给因慢性病而有特定饮食要求的父亲烧饭、去医院探视接受着癌症治疗的母亲。

有一次她来不及先回一趟家,拎着一大包要给父亲的菜就过来工作。又有一次她探视过母亲以后过来,带着一种克制的不忿说,医院里有两个护工没有足够的同情心,他们调侃她母亲的呻吟和不能自控的排泄,而她母亲听到以后只能用手紧紧抓着床边栏杆。母亲去世后,陈冲整理遗物,有只母亲特地锁上的小抽屉,好不容易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团揉皱了的餐巾纸,好笑地拿起来要扔掉,又捏了一下,感觉裹着东西,再一看是陈冲多年前从国外带回来送给母亲的一条十字架项链,原来母亲还记得。

陪伴和旁观着这些年缓慢而逐渐失去伴侣的父亲,陈冲也为他感到绝望,“年轻人也许可以从失去中找到意义,在治愈中得到成长,他们的面前还有着很长的路和其他的爱”,但对于90 余岁的父亲,似乎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爱来重新支起生活的这块塌陷了,“70 年共同的记忆、日常生活中的‘日常’也都随之消失。”这个事实过于残酷,人只要在这世上获得了无与伦比的爱,就同时有了被死亡夺走挚爱的威胁,并将对这种巨大的痛苦毫无还手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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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乎常情同时也令人敬佩的是,这些与年龄有关的压力,陈冲把它们转化为创作动力,一种年轻时候所不具有的激情和紧迫感,“因为你知道你的未来没有那么长久,你知道每一天你都要抓到。”这种创造性的能量也要求她更加直视自己的欲望。“一个人为什么要去写诗歌?怎么会想起来的?这是很隐私、很隐私的冲动,这种冲动很可贵,它会驱使你去做一些事情。”这种冲动对于女人来说尤其难得,“因为我相信我们的文化里长期以来女性没有认清自己的欲望、敢于承认和满足自己的欲望。”

陈冲“欲望的种子”之一就是写作。即便在她的十八九岁、没有正经上过高中语文课的时候,她就在创作短篇小说,40余年后无论是她在《上海文学》上的专栏还是见载于《财新》和《单读》的微博都显示着,她会在演员和导演之外作为作家被记住,她的文字糅合了诗性、经过磨炼的技艺,以及惊人的自我袒露。前夫在她拍摄《末代皇帝》时用酒杯砸破了她的脸,她一个人用毛巾捂着流血的伤口也挡着脸走去医院,又一个人回到剧组所在的酒店,清洗了满屋子的血迹。这种不愿向外人透露的痛苦,当时通过电影的魔力从婉容皇后的角色上流露出来,升华成一个不被爱的女人在悲伤和疯狂中吃下盛放白色花朵的绝代形象,而现在,时间的距离让她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已经是另外一个人。那些她作为一个知名人士和一个女人,被传走样了的流言、被词不达意的采访所模糊的经历,如今她可以用自己的语境、视角和记忆温度重新叙述。正如她自己在专栏的前记中所言:“记忆,好像早晨爱人离别后枕头上柔软的凹印,那是他在你生命里存在过的证据……我企图把它们写下来,或许人们能看到我在枕头上留下来的那个凹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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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一些女性作家的书也给了她很多力量:弗吉尼亚·伍尔夫讲述一个诗人跨越男女性别和数世纪时空的小说《奥兰多》,“这种gender-bending(性别扭转),这种流利、美妙的语言,幽默,对性别的想象力,这种激情澎湃!”还有海洋生物学家蕾切尔·卡森的《环绕我们的海洋》,“一个女性的视野——她看到海底,看到海里奇奇怪怪的生命……从鱼到男人、女人,这种奥妙,对于生命的兴趣,都让你的视野变得非常开阔,有这样的女作家,这样有力量,有诗意,有科学。”

陈冲的另一个欲望显而易见是电影上的创作。她亲历了电影行业的变革,最初入行的时候,剧组里大多数是男性,好莱坞更是“白人男性俱乐部”,只有场记、会计会是少数的女性,现在有了女性为主的演员组、制片组、摄影和导演。

但对于女性创作者的偏见和排斥仍然广泛存在。“比方说是一个战争片,激烈的、讲战争英雄的,可能不会立马就想到,我们让陈冲导演这部电影吧。”她在一次采访里轻快地笑着说,“但殊不知我可能可以把它导得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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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些功夫片的时候,陈冲也能感受到自己被激发的创作欲。她既欣赏王家卫导演的《一代宗师》中哲理的意境、身体的力量与美,以及文明里所不可避免的暴力,也喜爱周星驰导演《功夫》的无厘头,讲到就会忍不住大笑,“我特别特别特别喜欢的一个角色,就是包租婆!”银幕上很少有女性形象不必美丽就可以令人印象深刻,成为经典标志,“她一出场显得那么恶心,那么不招人喜欢,那么刻薄,(但是)你慢慢地想去了解她,她又有那样一种绝功。最后你会喜欢并同情她。这是一个非常有个性、有色彩和可看性的人物塑造。”

这会是陈冲想演的角色吗?她在银幕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特质就是性感和贵气(她演过了五六次的皇后和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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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果断地回答,口气像是准备好了要参加一个闯关游戏,“实在太好玩了!”

她在一个角色上最看重的就是生命力,那就是“值得银幕的质量”,“一个你羡慕、你喜欢、你不可理解、让你对自己产生怀疑的人,都可以。(这些都能)激励我去想把她放在银幕上。”

陈冲在《忠犬八公》里也尝试了特别市井的形象,扮演一个重庆本地的杂货店老板,说重庆话,搓麻将,凶老公,文眉,染酒红色头发,穿碎花衫。开拍前的一天,她去上公共厕所,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走出来一双本地老阿姨穿着的红色编织皮鞋,一下吸引了她,就让造型师配了一模一样的鞋子,穿在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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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欣赏另一些不凭借美貌就令她觉得充满色彩的女性电影角色: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在《无依之地》里扮演的无家可归的亚马逊仓库工人,杨紫琼在《瞬息全宇宙》里扮演的唐人街洗衣店小业主。在医院里陪伴母亲的时候,她也会留意观察着那些外来女性护工。她们性格不一,有的不太用心,也有的做着做着不由得就会关心起被她们照护的陌生人来,“屎一把尿一把(工作着),晚上睡在地上、椅子上,白天照样打扮得好好的”,“人性当中这样一份同情和爱,母性的、慈悲的自然流露,我能够看到她们的美丽。”她认为创作者有了女性视角的觉悟,就能创造出更多样的女性角色,不总是以荷尔蒙和外表美为主要特质的女性角色,而是“有质感的、多重矛盾的、有诗意的女性”。

她特别反对一种对于人物形象越来越严苛的道德审查倾向,尤其是对于女性人物形象。“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个‘绿茶’,一个妓女,一个魔鬼,而我们也有非常非常崇高的东西。”她说创作人物的忌讳太多,就触碰不到真实的人性,“这不仅仅是对女人,这是对人的问题。”此外,她还指出了一种数据主义倾向所带来的干扰。陈冲自认是一个完全不懂怎么考虑市场的电影创作者,而这个工业系统里已经有了模拟软件,输入一个导演名字,就显示出他可以带来多少票房的预测,人们正在根据这些数字去开发项目,她笑着说:“其实艺术已经差不多被商业谋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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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所有钻研事业的女性一样,陈冲也会不断地被问及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答案就是没有办法平衡。她曾在作为编剧和导演筹备电影《扶桑》的时候怀孕,而此前已有两次在怀胎四个月时流产,她在百般纠结后,停止了拍摄,以避免身心压力可能对胎儿的不良影响。再顾上事业的时候,她的孩子一度在她离家拍戏后不愿意接她的电话,孩子说:“真想我的话你可以回家。”她还收到过孩子的一张字条:“(我的朋友)妒忌我,因为我会写字,但是她不懂,她没有一个不回家的妈咪。”

“社会对我们有这样的要求,作为一个母亲,我们会永远觉得惭愧。因为我们的爱跟我们能力可以付出的,永远都不能成为平衡。”她在某次采访里说,“出去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自己是自私的。”

陈冲在专栏里回忆起小时候听母亲和姥姥在家里为了买菜钱吵架,母亲总会哭诉,姥姥自己去英国留学,丢下5岁的自己给别人带,日子过得很苦,而姥姥只好悲哀地不响,可是轮到母亲有机会去美国学术深造的时候,她也离开了自己的家庭。后来她还和陈冲说,你为两个孩子作出太大的牺牲,耽误了你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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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是这样一个非常自相矛盾、非常不统一的生物。”陈冲说,“人在不同的年岁、不同的一天,都会有不同的想法。”她的母亲后来想到的也许不是自己吃着蛀掉的米、拿着书包挡住破掉的裤子的孤独童年,而是在事业上不断因为历史和环境的限制,无法实现更大抱负的成年时期。“(母亲)一生都不是很顺利,在事业上发挥不了自己的才华和激情,所以她就觉得我不应该去浪费我所能得到的机会。”

陈冲理解母亲和姥姥的选择,作为一个人对于广阔天地和自我实现的向往,是无法被作为一个母亲的爱和职责所替代或磨灭的,“我觉得我和她们是一样的。我需要去创作,需要去开垦自己的园地。”对于自己的女儿,她也不想干预她们一定做出某种婚育相关的选择,“这是每个人的欲望而已啊。”

正如那本姥姥给她读的《简·爱》里说的:“我渴望掌握比现在更多的实际经验,接触比现在范围内更多与我意气相投的人……我没有办法,我的个性中有一种骚动不安的东西……一般人都认为女人应当平平静静,但女人跟男人一样有感觉。她们需要发挥自己的才能,而且也像兄弟们一样需要有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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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未来,陈冲没有设想过一种终止工作的退休状态,“我很难想象,我活在那里,没有任何创造性……它是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她也从别的创作者身上看到,年龄越大,成就越多,恐惧和自我怀疑也就越多,她说最怕的就是成为一个劣等模仿品,模仿你自己的过去,“a parodyof yourself”(你自己的滑稽翻版),不管是创作上的停留不前,还是把自己的脸“冻”住,擦除阅历在这张脸上留下的信息量。陈冲对自己的期待是,“可以老,但不可以朽”,保持开放、好奇和学习,“就是我要伸出去的嫩芽”。

摄影:SOFIASANGHEZ & MAURO MONGIELLO / 造型设计:冯翼林 / 特约撰稿:扬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