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粉丸 个人照
Q&A:
「粉丸与粉色」
现在广东是不是已经到了春天?看到老师在社交媒体上发了紫荆花的照片,也是粉色的。
陈粉丸:对,现在就蛮暖和的。今年我搬到了新的工作室,外面全是紫荆花。之前感觉它都埋藏在绿叶里面,而且它和三角梅都属于比较常见的城市绿化,反而让我忽略了它。可是今年门口就有,现在我就是看着这些紫荆花在和你说话,所以现在就会更多地观察到它,也蛮喜欢它的。
那您名字里的“粉”是什么含义?
陈粉丸:“粉丸”确实是关于吃的,它是我大学同学之间的一个绰号。我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也在广州读了美院,20多年一直没离开过广州,但读美院的很多同学是来自潮汕地区,他们有很多特色的丸子。我当时不知道他们的肉丸跟我们的有什么不一样,就带他们去吃火锅,然后就被人取笑,因为我们的肉丸是掺了粉的,是有杂质的、不纯正的肉丸,我后来觉得“有杂质”这件事情还蛮有意思的,这让我觉得它是特别的。所以我就用这个名字注册了微博,之后的创作也用这个名字去发表。
而创作中的“粉色”是在“粉丸”这个名字之后才发生的。2016年我做了一个作品叫《平面》,是收集了很多人的身份证正面照,裁剪之后又对五官进行了打乱和拼接,形成一些乱序的肖像。这个作品最终做成了一本书,每一页肯定都要有一个底色嘛,但因为我把他们的脸颊剪掉了,那部分皮肤其实是缺失的,所以我就吸取了每张照片上脸的颜色,作为每一页书页的颜色。最后整本书其实是呈现粉红色的,有脏粉色,有嫩粉色还有一些是偏红的粉色,我就惊讶地发现,其实我们的皮肤是有血管的,是有血有肉的,血管通过皮肤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很美妙的粉红色。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喜欢用“采集”的手段去创作。
但我并不是一直喜欢粉色的,在2016年之前,我其实一度特别讨厌它。因为从小就是独生女嘛,家里人对一个独生女的期待还是比较传统的,跳脱不出既有的框架,就希望我是个温柔的姑娘,给我安排的很多日常用品都会倾向于温柔的类型,包括粉色。我从小就不太认可这种选择上的惯性,直到我有能力去自己做选择,所以我的青年时期基本不会使用粉红这类颜色,觉得很媚俗。可是直到创作完那本书的作品之后,我发现原来“粉色”这件事其实有支撑我走过一段岁月,原来事物有多种观看的角度。所以在后面的很多创作里,我就有继续沿用,甚至故意地去使用这个我逃避多年的颜色。因为在那个瞬间,它其实说服了我,我也希望未来能带着这种勇气去推翻,去重建。
陈粉丸 创作照
「纸与剪纸」
为什么对剪纸艺术感兴趣?这项技艺最吸引您的地方是什么?
陈粉丸:我真正自学剪纸,应该是近五年的事情。我大学读的是书籍装帧艺术专业,需要去创作和制作一些与书相关的艺术品,而书和纸的关系非常紧密,所以我对这个材料就有一种天然的敏感,也积累了比较多经验。当我想要进行创作的时候发现,纸在书里它就是书页,可是从书里拿出来它就是一张独立的纸,对我来说似乎它的可能性更多一些。虽然前四年我一直被困在“书”的框架里,可毕业之后就觉得我应该去尝试更多的可能性。同时也有一些外部的因素,我毕业的那一年是2013年,算是公众号元年和互联网崛起的一个时间点,书籍行业的大趋势也在那个时候发生了转变,所以导致我们专业在那个时候非常颓,大家的就业形势非常严峻,对未来也非常沮丧,这些因素也导致我去思考:“书”的可能性究竟在哪里?所以我就把“纸”拿出来单独作为一个创作的媒介,而不是仅限于“书”这个载体。而剪纸,肯定是古今中外都绕不开的艺术形式,它是刻在我们身体里的一种独特的审美基因,大家对于镂空形态的东西是有审美共识的。比如我现在窗外的景色,正午地上的那些斑驳的树影,它就是镂空的,它也是一种剪纸。我觉得剪纸形式带给我们的美,也是自然界的一种回馈。
您希望通过“纸”这种媒介,传达什么样的情感、观念或价值?
陈粉丸:首先,放在现在的大部分材料里,纸依然是一种相对环保的材料,是可以被循环利用的,这是它对社会很有贡献的一面。其次从历史上说,因为是我们发明了纸,所以纸对我们民族而言就其实是一种很有使命感的材料。有了纸之后,我们就有了传承知识的载体,才有了更加进步的文明,所以纸是非常了不起的材料。也许电子化了之后,纸的地位被削减了,但我们的生活不可能真的离开它。就是在这样的宏大叙事里,我希望大家看到一些用纸做的作品的时候,感应到来自历史的回应。另外也想带给大家一种惊喜感,因为在大部分人心中,纸是脆弱的,不易被保存,且容易被毁灭,我希望打破这种惯性的认知。
《10倍的快乐》作品
最初学习剪纸艺术有感到困难吗?
陈粉丸:因为真正的剪纸从业者是非常的少的,甚至他们以此营生的可能性也不太大,所以我最大的困难就是很难找到真正能够学剪纸的地方,也没有系统的课程,基本上就是靠自己。我就先去找到自己真的感兴趣的剪纸。剪纸有不同门派,譬如江浙沪一带的“海派”剪纸就是非常精美的,甚至包含一些西方的造型语言,岭南地区的剪纸也相对比较精致讲究。但更有民间特色的一类就是北方的剪纸,尤其是陕北,非常粗犷。“海派”剪纸当然很精美,技术含量也很高,可是我觉得它的造型语言更倾向于是在美术之下诞生的,很多时候它们甚至是想模仿一幅画,所以对我个人审美来说,它不够有剪纸的独特味道。陕北剪纸非常直接和纯朴,也是因为当年他们欠发达,见识的东西比较少,只能局限于农耕等农村生活,这种局限反而让他们的剪纸艺术迸发出很强的生命力。我喜欢的剪纸,就是要回归到一把剪刀、一张纸,而不是去画出一个很精美的东西,所以我反而更喜欢陕北剪纸。派别之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区别,“海派”剪纸或岭南剪纸会先起稿,再把需要去掉的纸给镂空出来,而陕北剪纸大多是不起稿的,直接就可以开始剪,他们的牛、羊、花、草等等都有一套自己的造型,这也是我自己现在剪纸的方式。
在您眼里,纸是一种怎样的材料?
陈粉丸:我一直觉得我和纸是一种合作关系。我不希望把自己摆在一个很狂妄的位置比如觉得我在“用”它,而是希望跟它合作,因为材料也会给我一种反馈。有一件事情就是我从纸里或者说从剪纸里找到的——纸的艺术其实是一种取舍的艺术。比如画画可能是叠加的艺术,我们要不断地往上面增加一些厚度,或者增加一些阴影,从而呈现某种效果;可剪纸是要去掉一些东西,你剪掉的东西才塑造了留下来的东西。你舍掉什么,最终才能得到什么,这可能也是纸教会我的道理。
《津天与天津》作品
「作品」
如果让您挑一件最能代表自己的作品,会是哪一件?
陈粉丸:应该是《不息》,它是我展出次数最多的作品,也是最受欢迎的作品,它让很多人认识了我,所以从这个层面,它最能代表我。创作初衷其实是一个脑洞;想做一个永远都做不完的作品。然后运用我仅有的数学与物理知识,就想到了点与线的关系,理论上,只要有足够多个点,就能拉出一条线。这个模型给我很大启发,我想做一个纽带状的无限长的线,外观上会像一条水管,所以我先去创造了一个个点,这些节点就是现在的龙骨。节点是很成功地做出来的,但需要扭动的话,需要用不同的型号去组装,我就做出了几个可以通用的型号,让它们能够互相契合,又能随机组合成不同形状。理论上,这个作品可以去配合任何空间,去穿梭,去绕柱子,去绕窗户,什么都能绕,达到了一个技术上的突破。对于自己能做出这样的结构,我挺兴奋的。
当初我查阅关于“无限”的概念资料的时候,发现很多是以动物为原型的。像貔貅和麒麟其实都是有一个数据的,譬如说它身长有多少尺,可是唯独“龙”这种神兽是没有的,有时候记载里面说它“隐介藏形”,就证明它很小;有时候又说它“腾云驾雾”,就证明它很大。它是形态多样的,而且它是十二生肖里唯一想象出来的动物,所谓的无限也仅存在于想象中,所以只有“龙”这样的神兽能够符合这种想象。并且龙的形态正好和我创作的“水管”非常契合,所以我就在那个结构上面加了鳞片和龙头。这个作品从最初的200多个龙骨到现在已经有1328个龙骨,它还在不断延长,而且每次展出都长得不一样,在展出方式上也能实现一种“无限可能”的概念。
您很喜欢这种因地制宜的艺术创作吗?
陈粉丸:是的,创作不是一个能够百分百准备好的事情,艺术家其实需要特别灵活。我自己也喜欢采集性的创作行为,比如征集他人的照片、掌纹,还有那次我在村里搜集剥落的墙皮,这种采集都要通过一些行动去做到,所以我不喜欢在工作室里闭门造车的艺术,我希望自己是往外走的,能够在生活中、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去找到答案。
《对称的自然》作品
「补充说明」
那么“(括号)”里的椅子也是一种采集吗?
陈粉丸:对的。首先它是我的整个创作系统以外的一种补充说明,就像括号这种标点符号的功能,希望我在创作以外的其他好奇心可以被安放在这里。现在是它的第三回展了,第一回(打卡诗人)是我和15位朋友一起组了个写诗群,写诗的方式是“打卡上班”,想试试究竟秩序里面能不能产生诗意,还是说必须在远方才能产生诗意。最终的结果是,秩序里面确实也能产生诗意。第二回是(借来坐坐),(括号)所在的社区是20世纪80年代的那种小社区,附近有老年大学和市政府,现在又有很多咖啡厅和买手店,氛围特别好,同时也有很多原住民。我们以一个社区闯入者的身份,借了很多街坊的摆在外面的凳子放在那个空间里。第三回(防不胜防)也有点采集性质,防盗网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一种镂空形态,所以它成为我重要的观察对象。我画了一些新的防盗网样式,让做防盗网的师傅帮我做出来,以防盗网为一个切入点,去思考究竟我们日常生活中还有什么网。(括号)一直是我不计成本来做的,没有任何盈利,只是一件满足自己好奇心的事情。
看到老师经常发一些“人间观察”的内容,会从中得到创作灵感吗?
陈粉丸:对,我现在有四个主要的观察清单。一个就是对“镂空”的观察,跟剪纸是有关系的,因为我觉得镂空是它最主要的表现形式;第二个是对“对称”的观察,对称也是剪纸很重要的一个视觉形式,就算你不会剪纸,但只要拿一张纸对折一下,然后随便撕也好,剪也好,画也好,或搞几个窟窿出来,再重新打开这个对折,你就会发现一种对称的美感;第三个是对“粉色”的观察,会拍下粉色的东西,经过一两年的观察后,我发现用粉色最多的是床上用品、内衣裤和中年男子的衬衫,很有意思;最后一个是“日常蹦迪”,它没有那么具体,就是看有什么幽默好玩的东西。我每天都会有一个小时去散步,带着这样的观察任务走在路上。
《不息》作品
对您艺术道路影响最大的人是谁?
陈粉丸:我生命中很重要的,其实也就那么三个人:我父母和我男朋友。我的人生和我的创作一直有他们的参与。我和我男朋友现在是工作室的合伙人,因为有他在,我有了一个更大的创作空间,无论是物理空间,还是一种发挥的空间。我们一起读的美院,一起毕业,现在一起经营工作室,365天,天天都在一块儿。虽然我跟他性格完全相反,可是活着活着,很多东西就活到了一块儿。
从您的角度,剪纸这类传统工艺应如何迸发新的生命力?
陈粉丸:如果大家对传统工艺的认知还停留在它跟不上时代步伐,那它确实就会处于一个不被需要的地位。比如剪纸,它曾经甚至有过非常兴盛的时期,因为那时候它是被需要、被信仰的。过年的时候给窗子贴上窗花,人们相信这个祈福的力量。现在大部分人没有那么相信它了,可能是因为我们可相信的东西变多了,选择也更多了。剪纸的实用性确实存在过,在这种功能逐渐减弱的背景下,剪纸在现当代的功能又是什么?如果我还热爱剪纸,或者说我想要延续这个艺术形态的话,这个就是我要去思考的问题。让它有被需要的价值,那它自然就不会面临淘汰或失传,从业者自然会多起来,市场价格也会高起来,它就会有一个好的状态。
编辑-=eko、文字=张书雨、制片=eyedcat